雪泥鸿爪

    “卓公子且看,”言朔忽然在田埂驻足,绣鞋尖拨开积了薄雪的枯草,露出一截淡黄的根茎。

    卓青遥看见她弯腰时发间的银簪晃了晃,又听她说道:“《神农本草经》载,叶枯根不腐者为上品防风。外感风寒入肺,此物最宜止咳。”

    卓青遥闻言,抱剑挑眉:“县主倒像是行家。”

    “只是听家父筹备军需物资时提过,近来军中似有时疫,急需防风草,便现去读了些医书罢了。”她从书中看到,药材对气候、土壤的要求极高,不像一般的粮食那般好种。尤其是像三七、重楼、茯苓、灵芝这种较为名贵药材的种植,不仅对气候土壤要求严格,而且往往还要经历好几年的周期才能收获。而天泉山庄近处的这几片药田,产的却是更为常见却实用的伤寒药材,正是她求之不得的。

    言朔言毕,注意到身畔的少年眸光微闪。他一身玄色劲装,干净得像是新浆洗过,方才田间行走了这段,靴上却不沾半点泥星。

    “所以,县主在冬日里便急购药田,是为了解北境之困?”

    言朔看着他,点了点头。“是,但不全是。除了这次的时疫药材之外,此次战争日久、粮道受阻……”她想到爹爹在朝堂上为了军需物资周旋角力,而那人……他还在北境浴血奋战,为大梁的江山苦守着一座座城池。

    言朔心中一痛。

    她看向眼前的药田,声音更加沉静下来。“就连血竭、血藤这些制作金疮药的常用药材,要运给北境将士的路上也常常拖延。药商不懂行镖,还时常避不开交战之地……我既知道药草的产出和输送能解燃眉之急,自当竭尽全力去寻找新的通路。”

    卓青遥看着言朔,心念微动。她的脸色被冻得有些苍白,但她却一字一句说得坚定利落,没有丝毫犹疑。

    卓青遥渐渐明白过来,为何言朔要来找他。他原以为,她这次只是想借天泉山庄的门路来采买附近的药田庄子、联络药农,然而实际上,她要的根本远不止于此。

    她来,是为了北境。

    而在北境……

    卓青遥看着眼前神色笃定的少女,目光逐渐变得幽深。

    原来是这样……

    她要找的,是一条通向硝烟烽火中的路。为了北境,为了赤焰军,为了……那个人。

    言朔看着他渐渐了悟的神情,垂眸刚要开口,却突然听见药田对面远处的屋舍那边传来骚动,似乎还夹杂着几个男人的叫骂声。

    言朔还未来得及反应,身畔卓青遥手中的伞面一转,便已站到她身前一步之地护住她。

    一行人都朝着骚乱的方向看过去。旁边的老药农看着那边愣怔了一下,有些颤巍巍地开口:“是……是村里的祠堂。今日是二月二春耕节,那边正在祭祀……”

    言朔皱了皱眉。这听上去,可不像是祭祀的动静。

    她和卓青遥对视一眼,一行人朝祠堂走了过去。卓青遥一直保持着戒备,紧紧护在她身前一步的位置。

    ……

    北风混杂着冰粒簌簌落下的声音中,又掺着祠堂的铜钟被撞响,还有庄头粗哑刺耳的叱骂声。

    祠堂前空地的雪泥里,跪着两个瑟瑟发抖的年轻女子。其中一个面色惨白如纸,虚弱得几乎伏倒在地,怀中紧紧搂着一个襁褓,婴孩的啼哭声细若游丝,仿佛下一刻就要断绝。她身上只穿着单薄的旧衣,在寒风中拼命想裹紧孩子,另一只冻得青紫的手却死死攥着半截带泥的防风草根。

    还未等言朔细看,庄头手中的藤鞭却“啪”地抽在另一个靠前一些的少女背上。“晦气东西!春耕大祭也敢来污了药田神灵!”

    少女护着药篓蜷成一团。篓中防风草根滚落雪泥,撒了满地。她死死护住药篓,不顾身上破旧的棉袄从鞭痕处渗出棉絮。“这些根茎能救我娘!她咳血咳得快不行了,就指着这个……”

    “还敢顶嘴!污秽东西!”那满脸横肉的庄头怒目圆睁,手中的藤鞭再次高高扬起,挟着风声狠狠抽下——

    就在鞭影即将落到少女背上的一刹那,却突然撞上一柄绘着墨梅的油纸伞。

    庄头刚要怒骂,一回头却看见了言朔冷若冰霜、隐含怒意的脸。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风雪的寒意:“我倒不知,如今这春耕祭典,竟还要拿活人当牲祭了?”

    庄头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一愣,待看清来者通身的气派和显然价值不菲的衣饰,尤其是她身侧护着她的那位眼神凌厉、手按剑柄的玄衣少年——竟是天泉山庄的少庄主!

    他吓得倒退了一步,慌忙辩解道:“贵……贵人息怒!贵人明鉴!今日是二月二春耕节,这阿箐产后未出月子,产房血污是……是大大的不洁,按族规万万不能碰触药材,恐污了神灵降罪啊!还有这阿棠,她……她癸水在身,也是不洁之人,冲撞了祭祀……按族规……”

    琼枝已在人群外缘向那些老妇人们问清楚了来龙去脉,此刻上前一步低声附在言朔身侧对她耳语几句。

    待听完后,言朔的眼神更加冰冷。她的绣鞋毫不犹豫地踏入雪泥,月白的裙裾瞬间染上污渍,她却浑不在意。她将手中的油纸伞在那虚弱的妇人头顶稳稳撑开,声音因愤怒而微微拔高:“产后之人最是体虚,你们竟让她跪在这冰天雪地里?”

    “——从今往后,这里只有我的规矩。你们都起来。”

    言朔不再看那庄头,径直俯身,毫不犹豫地解下自己身上那件厚实的锦缎披风,轻柔又迅速地裹住妇人怀中气息奄奄的婴孩,又和琼枝一起扶着她稳稳站住。言朔的目光扫过祠堂前惊愕的众人,声音清朗,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这片药田,这个庄子,此刻起,皆归我言侯府名下管辖——”

    “县主使不得!”庄头此刻早已回过味来,岂能不知眼前人的身份?他上前一步试图阻拦,“产房血污未净,月事不洁的女子碰过的药材,药性会失,神灵会降灾……”

    “好一个‘不洁’!”言朔怒极反笑,猛地扬手,将方才拾起的半截草根掷在祠堂石阶上。“女子生育是续人族谱,月事是天地循环,本是天地造化赋予的生育之能,何来污秽?若说污秽,难道男子厮杀染血便是洁净?”

    卓青遥的剑鞘忽地敲上庄头手腕,那藤鞭“当啷”落地。

    “耳朵聋了?没听见县主令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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