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却当年和蒙挚的那场纠葛之外,言朔还当真从未仰仗侯府的势力做出过什么欺人之事。可是今日,她却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出身和县主的名头竟然还能管到这样的用处。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阿箐母女和阿棠,立刻送去暖和屋子,请大夫诊治。所需药材,从药库里取,记在我账上。至于这春耕祭祀……”她顿了顿,看向祠堂方向,“心诚则灵。贵在勤勉耕种,不误农时,神灵自会庇佑。若再让我听闻有因所谓‘污秽’而苛待妇孺之事,定不轻饶!”
言朔的目光最后落在瑟瑟发抖的庄头身上:“你,好生照料她们,若有差池,唯你是问。这庄子既已归侯府名下,规矩便要依我的来。稍后自有人来与你细说章程。”
庄头连连磕头应诺,再不敢有半分怠慢。一场风波,在言朔的雷霆手段下迅速平息。
……
暮色降临。
祠堂内点起了油灯,新添的几个炭盆的火光将祠堂屋内都烘成橘红色。阿箐裹着县主车驾上取下来的银狐裘缩在角落的草席上,怀中婴孩吮着沾了药汁的布角,终于止了啼哭,沉沉睡去。
阿棠的药篓早就被拾回,里面的防风草已经洗净。随言朔一同前来的一位年轻的医馆大夫为她母亲开好了方子,正教着她如何捣药。
卓青遥靠在祠堂飞檐下,目光凝在人群正中央的红衣身影上。炭火的红光映在她脸上,仿佛给她镀上了一层暖金。
言朔的视线扫过一张张或惊惶、或麻木、或隐含期盼的农妇面孔,声音清晰地开口:“今日我便立下新规——往后药田采收,不分男女,不论出身,只论技艺高低。能辨识百草者、能通药理、治疾者,赏!”
外面的窝棚忽然传来“哐当”一声,有个跛脚妇人打翻了药罐,挣扎着挤出人群。言朔看见她的十指,因常年采药关节肿大变形。“县主!老妇……老妇能辨三十八种药材!”
言朔的目光落在那位老妪身上,声音放缓:“烦请嬷嬷明日随药铺管事去测上一测。若您所言当真,”她顿了顿,环视众人,“我便请您来做这药田的教习,月钱……三倍!”
祠堂外的寒风似乎在这一刻都凝滞了片刻。人群里响起压抑的吸气声和低低的议论。
“教习……?一个老婆子?”
“可女人,如何能……”
言朔看着眼前被聚集到一起的药庄村妇,从老妪到少女脸上,皆是如出一辙的瑟缩和惶恐。这些女子大多未受教化,许是连正式名字都没有,却还是都要被无形的礼教所束缚。似乎整个社会从上到下,从京城到庄户田间,女人的一生都只有围绕和仰仗父兄夫君的宿命。而她们自己,也都已经默认了这才是生活的常态。
她微微叹息了一声,目光沉了下来,声音却更加坚定:“女人如何?药理不认男女,技艺亦是如此。这世道,对女子已是艰难,何必再自设枷锁?我知你们心中委屈。我与你们同为女子,何尝不知,绝大多数女子从小被要求最多的就是寻个好夫婿、为人传宗接代,学好为人妻妾所需要的一切,然后就要循规蹈矩、谨言慎行,不能逾越半步?可我偏不信,女人一生只配做这般的事情!”
琼枝正端着药碗进来,闻言僵在门边。
言朔的声音不高,却能清晰地落在每个人耳中。她知道,她们中或许有人不以为然,或许有人心生触动,但无论如何,她太想在她们心中都种下一颗希望的种子。
“我可能也无法为你们的命运改变多少。但至少,你们应当知道,女子也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利。”
“我从不信女子就只能无才、只能一生依附别人而活。女子也可以和男人一样采药、可以学医术、可以凭本事立足世间……也可以不受那些只针对女子所设的虚名礼教的束缚,成为自己想成为的人。女子亦可跨马提枪守国门!亦可执朱笔定乾坤!亦可执掌家业!亦可在这天地间挣出自己的位置!”
言朔的目光瞥见了琼枝,上前接过药碗,转身塞给捧着药杵怔怔望着她的阿棠。“喝!你今日受了寒,这是治葵水腹痛的方子——女子月事本就是天赐,何须遮遮掩掩?”
阿棠手中的药杵“咚”地落地。
卓青遥抱剑倚在门边,看着她染了污泥的火红裙裾在炭火映照下如同燃烧,心头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撞了一下——
这哪是传闻中骄纵的云书县主,分明是雪地里燃起的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