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后,天黑的早,总是雾蒙蒙的,一阵秋雨后更是万物皆老。
暝色空窗见,秋声坠叶闻,过萤低似灭,远岫望如分。
夜里薛玉卿躺在床榻的里侧,裹着被褥,藏在被中的手紧紧贴着腹部,不知在想什么,霍的抖了起来。
身后来人贴了上来,哑着声问道:“怎的了?”
薛玉卿哽了哽,收起情绪,轻声回道:“有些冷。”
赵缙不多说,命守夜的侍女再取来一床被褥。
给她盖上时,榻里人已经阖上了眼睛,好似睡着了一般。
这半月,他明显感觉到她情绪不对,却又摸不准她心中所思所想。每每她迎合于他之时,他总觉得怪异。
月挂天中,已至午夜。
赵缙索性闭眸,不再多想。
翌日清晨,赵缙接到宫中传召早早离开,薛玉卿索性睡到晌午,起身后又被刘姑姑盯着吃了整整一碗饭。
薛玉卿藏在桌下的手摸了摸小腹,再去瞧桌上那餐食,可谓是食之无味。
午后用完午膳,她再也等不及了,她知道看守南院的一个婆子因家中急事,与另一人临时调换了班次,新来的婆子显然对路径不算熟悉,交接时也总是误了时辰。
而今日刘姑姑也不在府中。
薛玉卿去往膳房匆匆做了道扬州特色的糕点,一半命侍女送去给赵缙,一半装进餐盒,剩下的命惜秋拿去给院里的仆役分了。
做完这些,薛玉卿拎着餐盒,带着惜夏前往那处南院。
看着惜夏欲言又止的模样,薛玉卿一句是赵侯应过的,便堵住了她的嘴。
气话怎么不算应了。
既是赵侯应过的,薛玉卿去的一路上大大方方。
果然南院没什么人,侧门竟未落锁,只是虚掩着。
来不及犹豫,薛玉卿轻轻推开一条缝隙,侧身进去。
南院内更是寂静,整院的落叶无人清扫,铺满地下。
“你便在此处等我罢。”
薛玉卿转身交代惜夏。
惜夏刚想说什么,就对上了薛玉卿冷冷的眼神,低头闭上了嘴。
交代好惜夏,薛玉卿按照记忆中小楼的方向走去,楼下的门虚掩着,她轻轻推开,拾级而上。
二楼临窗的房间里,坐着一位女子。
正是那位乔娘子。
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襦裙,未施粉黛,侧脸瞧着苍白。
听到脚步声,她并未回头,只冷冷道:“滚出去。”
薛玉卿停下脚步,站在门口,轻声唤道:“乔娘子。”
听见是女声,乔幕瑜这才回头。
“你是何人?”
她嗓音清冷,锐利的目光轻轻睨了薛玉卿一眼。
薛玉卿不慌不忙,她早预知过此番情景:“冒昧扰了乔娘子清净,妾身姓薛,暂居东边小院。”
乔幕瑜眉头微蹙,显然听说过府中近来关于赵侯爱妾的流言,眼神中警惕变为一丝鄙夷:“我与赵缙并无干系。不知夫人不在东院安分待着,擅闯南院,所为何事?”
“娘子可愿常常我亲手做的糕点,我是扬州人,这也算扬州特色。”
薛玉卿避开话头,自顾自地说着,款步走近屋内,将食盒放在桌上,又坐在乔幕瑜的身旁。
又缓缓取出糕点,摆在桌上,轻声问道:“娘子可要尝一尝。”
乔幕瑜狐疑地瞧着薛玉卿,一言不发。
薛玉卿主动尝了块。又环顾四周,见的确无人,才悄悄用指尖沾了点茶水,断断续续地写出四个字:“隔墙有耳”。
既是看似四周无人,她也不敢主动出声,在这赵府之中保不准有什么人在暗中监听。
乔幕瑜对上她紧张的眼神,心中一惊,眼神中的警惕不减,但也未有多言,便去书桌上取来纸与笔。
二人无声地在纸上交流着。
“你是?”乔幕瑜又问了一遍。
瞧见这句话,薛玉卿愣了愣一时不知如何介绍自己的身份,顿了顿写下:“我曾经是朝中连编修的夫人,后夫婿因羊羔利下狱。”
扫过这句话,乔幕瑜眼神明显变得复杂,她终于正眼看向薛玉卿。
面前的女子面容清丽却难掩憔悴。
都是聪明人,点到为止。
“你知道我是谁?找我何事?”
“相同境地,无意拖累,不想有孕,只求娘子替我寻药。”
薛玉卿言简意赅,对上面前人的眼眸,满是恳求。
见纸上字,乔幕瑜半阖眼眸,屋内静得可怕,只有窗外风吹过竹叶发出的沙沙声。
突然,乔幕瑜站起身,走向内室,很快又就出来了。
她提笔写下:“若信我,这便是。”
桌下乔幕瑜缓缓伸出手,将荷包塞入了薛玉卿的袖中。
过会,她又补上了一句:“从前剩的。”
薛玉卿收下荷包,满眼皆是感激,嘴上说着:“乔娘子,你真的不尝尝吗?”
乔幕瑜心领神会,知道她许是在说给屋顶上的那对耳朵听的,便冷声道:“多谢夫人了,请您走吧,我现在没胃口。”
薛玉卿假作轻叹一声:“那我不好多做打扰了。”
话音刚落,便提上食盒,离开阁楼。
看着薛玉卿离去的背影,乔幕瑜心中突然很想狂笑。
那个不可一世的赵侯,也是这般结局。
他和陈询不愧是义兄义弟,真是一般龌龊卑鄙。
乔幕瑜缓缓走向窗边,推开窗棂漏出了丝丝光亮来,秋风吹着,她眼底浮现出泪光来。
赵缙入宫后又匆匆离宫,今日是他亲母的忌日。
两架马车一前一后停在城郊一处僻静的山林前。
此处并非皇家陵园,是一座鲜为人知的山坡,种满了松柏,虽偏僻,却不荒僻。
皇帝今日未着龙袍,只一身玄色常服,神色间带着一种罕见的沉默。
赵缙跟在他身后半步,同样是一身玄衣。
父子二人沉默地沿着青石小径向上走去,耳畔唯有山中穿林过叶的秋风。
抬眼望去,小径尽头,是一座孤冢。
墓碑上面没有冗长的谥号尊称,简洁地刻着五个字——常宁公主之墓。
碑上洁净,面前摆放的贡品,显然是有人常年精心照料。
皇帝在墓前站定,眸光落在贡品上,许久,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疲乏:“你母亲生前最喜清净,不愿入宫门,朕便将她安置在此处,合了她的心意。”
他怔了怔,像是陷入了回忆,“她性子冷,看着冷情,骨子里却比谁都重情义,比谁都倔……就像你。”
赵缙垂手而立,目光落在那墓碑上,不知在想什么。
皇帝弯腰,缓缓将带来的祭品一一摆好,这时刻他不像九五至尊,反倒像个寻常男子。
他拿起一炷香,在烛火上点燃,“她走的时候最放不下的,就是你。”
皇帝的声音更低了,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墓中人听,也说给身后的赵缙听,“总念叨着,怕你太像她,会吃苦。”
赵缙依旧沉默。
当年皇帝一查明他的真实身份,便谴人告知了他。
也是在那时他才知晓对他一向严厉的母亲竟是他的养母,曾是他生母常宁公主身边的侍女。
那年常宁公主生下他,便让自己的贴身侍女将他带出宫闱。
而那侍女在路上为了护住他,弄丢了她自己的亲生儿子。
赵缙压了压嘴角,垂眸遮住了眼底的情绪。
他也终于明白了,养母看他的眼神为何那样。
就像通过他,在看什么人。
皇帝将香插入炉中,转过身,看着赵缙那张与自己年轻时有几分相似的面容。
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化作一声叹息。
他抬手,拍拍儿子的肩膀,低声道:“好好陪陪你母亲,有什么话同她讲讲。”
他最终留下了这么一句,便转身,沿着来路慢慢向下走去,背影倒影在山坡上,竟显出几分蹒跚。
赵缙独自留在墓前。
山风更加凛冽,一吹,树叶簌簌落下,又吹动他玄色的袍角,猎猎作响。
他看着墓碑上母亲的名字,沉默着。
“母亲……”
他低声开口说出了自己的心愿。
剩下的话被风吹散,落入山间,无人知晓。
说完,赵缙动了动,他上前一步,撩起衣摆,规规矩矩地磕了三个头。
祭拜完毕,赵缙快步跟上皇帝的脚步,两人一前一后,沉默地走着。
赵缙始终沉默无言。
皇帝已整理好了情绪,瞥他了眼,心中清楚,这个儿子,比他母亲更懂得隐忍,也更难以掌控。
他与常宁之间那笔糊涂账,恐怕今生,都难以算清了。
傍晚,又下了雨。
时而淅淅沥沥,时而淋淋漓漓,寒意卷着细雨袭来。
赵缙回到官属,便瞧见了桌上那盘绿杨春茶饼。
眼见着,送来已经有些时候了,凉了。
他捻起一块送入口中,有些腻人。
味道却是半点未变。
坐在案前,他无端觉得心生烦闷。
说不清道不明。
心情称不上好,回去的也晚。
回府的时候,他本想直入主院,心思一动,生生转步去了思青院。
见自家主子这般神情,刘纪早早谴人去知会了声。
雨落纷纷,天是青灰色的,朦朦胧胧的,远处思青院里的烛光好似化在白雾里。
赵缙拒了刘纪的伞,入了雨中,跨步走去。
灯亮着,他知晓,她还未就寝。
推开院门,提步径直走去。
一抬眼,远远的,瞧见一张淡白的面庞。
她撑着黄罗伞,身着淡黄衣衫,散着青丝就静静站在那。
隔着蒙蒙细雨,映着提灯里的光,他清楚瞧见她眼里的淡淡笑意和弯弯的唇角。
一下子,赵缙那心中缠绕一整天的烦躁,被抚平了,感到无比的抚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