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微凉,他快步上前去,薛玉卿款步向外几步,二人向一处来。
罩入伞下,他沉了呼吸,盯着薛玉卿那双温柔的眼眸。
她额边的发丝被风吹着拂着,沾染了些许雨丝,赵缙抬手将她那碎发撩到耳后。
方才那一幕,竟教他恍如梦境,像是回到了昔年在书院时,回到了每个雨夜,湿润的空气,玉手提灯等候的人儿,那双温柔看着他的眼眸。
秋风吹拂着,他忍不住将她紧揽入怀里,下颌贴在她的发髻上,又闻见了她身上那股冷冷淡淡的香气。
“为何?”他没由头的冒出两个字来。
薛玉卿似是懂他的意思,似又是不懂他的意思。
“等你。”
她轻声吐出两个字来,却激得赵缙心中滚出一股热流来。
那股热流穿过心墙的裂缝,教他觉得格外熨帖。
赵缙垂眸遮住了眼底的情绪,从她手里拿过伞来,又拉住她的另一只手,握在掌心,往室内走去。
方才,他又想到了她所说的认命二字,认命,她现下这番表现是认命了吗?他不知道。
既然权势能轻而易举的教她认命,那他便紧紧把握着它。
屋外,雨更急了。
在赵缙看不见的地方,薛玉卿悄悄拽回自己与他交叠的衣袖。
翌日晌午,薛玉卿躺在榻上,缓缓睁开眼,只觉浑身酸痛,小腹胀痛着。
身旁的赵缙早已不在,她悄悄侧过身去,从枕下取出乔幕瑜交于她的荷包,拿出一颗药丸喂到嘴里,味道着实不好。
她能忍受一时受人摆布,却忍受不了,有了孩子,受人摆布一辈子。
要忍耐再忍耐,忍到有了时机,忍到他厌烦。
倏然,她感觉腿间一阵热流,便匆忙跑去浴房。
见是来了癸水,薛玉卿心中那口气终于松了下去。
这几日她担惊受怕,还好并不是真的有了。
她又想起昨夜敦伦时,赵缙对她将绿茶饼分给乔幕瑜和侍女们似乎有些不满。
她隐隐觉得赵缙的态度不对劲,一时却又辩不明。
心中的巨石消失了,薛玉卿心情愉悦,午膳时多用了半碗饭,刘姑姑见了也多瞧了她几眼。
算了算时间,又到了一个整月,薛玉卿坐在案前,提笔给容儿和翠微写下了一封信。
赵缙拿到信的时候,刚审完一个犯人,周身的血腥气还未净去,先是简单地浸了浸手,便拆开了信。
信里左右说的不过是些问安的话,与一尘不变的叮嘱,相似的信件月月都写,她倒也不嫌腻。
只是这回薛玉卿在信中不再称呼她那女儿为容儿,而是稚容。他突然想到那夜灯会,那小女童,告诉过他她的名字。
盯着这两个字,赵缙想起了前几日属下送来的密信。
只道是当年在扬州老宅接生的稳婆,知情的老仆……时间过去太久都不在了。能找到的线索几乎都断了,查不到任何确凿的实证。
而且从连家旧日街坊邻里口中得知,连青晏对其女稚容,自幼便极为疼爱,视若珍宝,日常起居,启蒙识字,多有亲自操持,父女感情甚笃,外人看来,并无任何异样。
赵缙并不觉得,有男人会对非自己所出的孩子这般疼爱。
他甚至去寻了永嘉,谴人问了连青晏,连青晏满脸迷茫,一口咬定连稚容便是他亲生女儿。
这结果与他所料无二,那夜果然是薛玉卿为了保住自己的女儿,所胡诌的。
半月后,京中彻底冷了起来。
第一场雪,是在一场大雨后,如粉,如沙,无间断地落下来。
薛玉卿也搬入了一个新的院子,抱着汤婆子,烧起地龙来。
这半月她与赵缙似是不言而喻般达成了某种共识,异常的和谐。
年关将近,京城里开始零星响起爆竹声,空气中弥漫着喜味。
然皇宫里内,依旧是一片肃穆庄重。
御书房内,金丝炭烧得正旺。
皇帝喝完杯中的热茶,眸光落在下首恭立的赵缙身上。
殿内侍立的宫人早已被屏退,只剩下心腹太监王忠侍立在角落里。
“这一转眼又要过年了。”
皇帝的声音带着一丝感慨,看向赵缙:“年后,瑞王要回来了,朝局或有些变动。你的身份总悬着,也不是长久之计。朕打算,寻个合适的时机,将事情公之于众。”
赵缙垂着眼眸,一身官服衬他面容愈发冷峻。
面上他不露声色,只是微微躬身:“臣,一切听凭陛下圣裁。”
皇帝对他的平静似乎颇为满意,点了点头。
随即话锋一转,语气听起来像是闲话家常:“说起来,你幼时体弱,多亏了张氏悉心照料,方才平安长大。她虽非你生母,于你却有养育之恩。如今你即将认祖归宗,她这个养母,也该接到京中,好生奉养,享享清福,也算是全了你这番孝心。”
接张氏入京?
赵缙袖中的手指悄悄蜷起来。
这些年他刻意未有接张氏入京,便是不想让她卷入这是非之地。皇帝此刻突然提出接她入京,奉养是假,为了钳制才为真罢。
一边要施恩为他恢复身份,一边又要将他仅有的亲人攥在手中。
即使心中有预料,还是没想到皇帝竟对他这般不放心,要为太子做到这份上。
一股寒意窜上脊背。
他抬起眼,迎向皇帝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恭顺沉稳的模样,没有丝毫迟疑: “陛下思虑周全,体恤臣下,臣感激不尽。臣这就修书一封,派人前往扬州,恭请母亲入京。”
皇帝看着他这般模样,笑了笑,摆了摆手:“嗯,去办吧,路上慢些,不必赶着年关,年后安稳到了即可。”
“是,臣遵旨。”
话音刚落,皇帝笑道:“还称臣吗?”
赵缙再次躬身,应道:“是,儿臣领旨。”
望着他离去,皇帝沉默片刻,才对着角落的王忠淡淡开口:“拟旨,着令江南织造,妥善安排张氏夫人入京事宜,务必安全送入京中。”
这会咬人的狗,不叫。
“奴才遵旨。”
整个京城都弥漫着春节的喜气。
城郊,许涧芳一人呆呆地坐在屋内,烤着火喝着热茶。
他并无甚么过年的喜意,近来他被那无来由的噩梦扰的近乎疯了。
寻了道士,那道士竟告诉他是因果轮回,接着就要卖他符水,那符水也并无用处,喝了以后他仍是时时做梦。
此时此刻,他握着笔,摊开专程记这梦的册子,写下这次梦中新增的部分。
夜夜做梦,他终于是能隐隐约约画出梦中那个女子的下半张脸了。
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侯府上下也开始张灯结彩,准备迎接除夕。
薛玉卿却是推开窗棂,看着屋外的仆役清扫着路上的积雪,她在想稚容。这些时日,她对赵缙十分顺从,但他仍未有松口让她见女儿的意思。
就在除夕前两日,事情竟有了转机。
那日下午,刘姑姑突然过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小身影,是容儿。
薛玉卿匆忙地从椅子起了身,连忙走过过去,一把将女儿紧紧搂进怀里。
数月不见,容儿瘦了许多,原本圆润的小脸尖了下巴,身上穿着新的棉袄,小手却依旧有些粗糙冰凉。
连稚容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逢吓住了,盯着薛玉卿愣了好一会儿,才哇的一声哭出来:“娘亲,容儿好想你,她们说容儿乖才能见娘亲。娘亲,我也好想爹爹……”
话还未说完,便被薛玉卿捂住了小嘴,又环顾四周:“容儿,咱们先别提好吗?”
连稚容好似明白了母亲的意思,点了点头。
薛玉卿的泪水在眼眶里滚了好几圈,她将女儿抱在怀里,抱着这失而复得的温暖。
她仔细检查着女儿,确认她除了清减些,并无大碍,那颗一直悬着的心,才稍稍落回实处。
又问了连稚容许多家常事,住在哪,吃的好吗,穿的暖吗诸如此类。得到的答案是都好,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凭她对赵缙的了解,他不至于去刻意虐待容儿,这种事情他做不出来。
细细观察来,许久不见女儿似乎成熟了不少,也沉默了不少。
稚容没有向她问关于为何见不到她的问题,后来也没再提及关于连青晏的事。
见女儿这样懂事,薛玉卿心中一痛。
除夕夜,宫中赐宴。
赵缙跟着太子与周沧东入宫,其中太子还因着魏徽关于大雪祥瑞的言论与之争吵了一番,最后还是当今和了这事。
他直至亥时初才回到侯府。
官袍上带着寒气和淡淡的酒意,他嗅了嗅身上的酒气,回主院换了身衣裳,径直来到了东院。
远远便看见,小院内灯火温煦,与外面的凛冽冰冷隔绝开来。
他跨步走近,推开门,眸光便落在窗边的软榻上。
今日她穿着一身藕荷色的襦裙,未施脂粉,长发松松挽着,低垂着眼睫,看着手中的书卷。
清瘦的女子卧在软榻上,怀里的女儿依偎在她胸口,已经睡着了,手里还紧紧攥着母亲的一角衣袖。
桌上摆着几样点心与热粥,动的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