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宛一颗心正七上八下云里雾中起伏熬煎，忽闻李翎霄堪称平静的吩咐不由得暗自庆幸，干脆爽利地答应了，跟着一脸严肃的赖嬷嬷逃也似的出了宝华堂。

    二人穿廊过榭，到了芳华苑后院一间小厅。

    厅里已有几个丫鬟在那里站着等候，见赖嬷嬷过来，都行礼道：“见过嬷嬷！”

    赖嬷嬷面色严肃，道了声请起，抬手一指：“林姑娘就站在第一个吧！”

    林小宛哦了一声，便要过去，赖嬷嬷出言提醒：“林姑娘，要答是。”

    林小宛听了便道：“哦，是！”

    赖嬷嬷脸一板，拖长了声音道：“林姑娘——”

    林小宛赶紧道：“是，赖嬷嬷！”

    赖嬷嬷见她站好，抬眼扫视，见众女皆屏息垂首静静等待。

    她清清嗓子，沉声道：“王府多年不曾进人，因备着王爷日后大婚，各处需要人手，才精挑细选了各位进来。

    不论是庄子上选上来的，还是前日里买进来的，既进了王府就是王府的奴婢，就要遵守王府的规矩。”

    赖嬷嬷一字一句地说着，语气极为严厉：“循规守矩，既是尽忠报主的本份，也是安身立命的根本。我是大家的教习嬷嬷，今日起教导各位规矩，各位要用心学习。

    十五日后将有入府考核，只有考核通过才能留在王府，否则，遣回原处或发卖出去。”

    林小宛的心情落了落，还要通过考核，如果不能通过，她还是留不了王府。

    不过一个丫鬟的入府考核，应该没有什么难度吧？

    其他丫鬟闻言七嘴八舌低声讨论：“啊，还要考核…”“不会吧，不通过要发卖出去。”

    有个丫鬟不屑道：“这都不知道，你以为燕王府是说进就进的么？”

    林小宛瞟了一眼，是个挺标致的姑娘，袅袅婷婷，眉眼秀丽，只是言语间傲气十足，不知道什么来头。

    赖嬷嬷腰背挺直，轻咳两声：“好了，不要吵闹，各自落座。今日先由我讲授礼仪，王府之中，行走坐卧，皆有规矩。我们先从立姿学起，立姿有四种，经立、恭立、肃立和卑立。”

    林小宛想起方才李翎霄的问话，领悟到了什么。

    明珠之前教过她如何行礼坐卧，她自觉学得不错，可到了李翎霄那里，却是看不过眼的！

    赖嬷嬷声音洪亮，边示范边讲解：“经立之时，肩部平整，腰部挺直。两个手臂在腹前自然环绕，形如抱鼓，两只脚距离约二寸，稍稍提臀，忌摇来晃去。眼睛向前看，不要随便斜视，好，现在你们来做！”

    众女听了都起身练习，努力去模仿赖嬷嬷方才的示范，赖嬷嬷则手持细竹戒尺，表情严肃，挨个巡视，逐一指点。

    林小宛也赶紧起身站好，挺直肩背严阵以待，生怕挨打。

    赖嬷嬷得郡主授意，自是重点指点林小宛。此刻见她绷着细瓷般的脖颈，肩线恰似新荷的茎秆，倒是端正鲜灵，不禁松了口气。

    这姑娘基础虽差，倒是有些灵性。

    可待她转过身来，看到林小宛一张过于紧绷，以致于精致的五官都有些扭曲错位的惨白小脸时，这口气一下子又提回来。

    她忍着把戒尺点到林小宛脸上的冲动，耐心指点道：“林姑娘，面部表情要放松，微微含笑，不能苦着一张脸。”

    这赖嬷嬷长相与林小宛的童年阴影——那位扎针的容嬷嬷颇有几分神似，她本就十分紧张，如今那竹戒尺就离她脸寸许，她生怕赖嬷嬷一个不满意就将那戒尺呼到脸上，赶紧咧嘴呲牙，谄媚一笑。

    赖嬷嬷眼见林小宛似哭非哭似笑非笑，毫无顾忌地呲着两排细瓷白牙，刚才提起的气便直冲到了嗓子眼。

    她手一抬，戒尺咻地移到林小宛唇边，声音带了尖利：“笑不露齿。”

    林小宛知她气恼从善如流，赶紧把嘴紧紧闭上。

    赖嬷嬷无语，从她手上教习过的丫鬟没有一千也有五百，她未见过林小宛这般美貌的，却也未见这般蠢笨的。她摇摇头，狠狠叹了一口气！

    林小宛的心情也极差！

    她从一清早就受尽了恐吓、审视、讥讽和鄙薄！

    她缘何沦落到这种地步！早知如此，还不如昨日一走了之！

    可是，她走了是一了百了，明珠呢？恐怕要受李翎霄迁怒，被自己拖累！

    她不自觉蹙起眉尖，又恰被赖嬷嬷看到，那戒尺又咻地移到眼前，唬了晃神的林小宛一大跳。

    赖嬷嬷啧了一声，晃了晃戒尺，强自忍耐着，终于没有落在林小宛身上，而是敲到了旁边的桌腿，发出“砰”的一声。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林小宛想着明珠对她的殷殷嘱托，心里反复咀嚼着这句话，默默挺直了腰板，摆正了姿势。

    赖嬷嬷摇摇头，一眼看不到都不行，也不知道这丫头怎么想的？

    分明入了王爷的眼，又得了姑奶奶默许，不想着好好表现，却总在那魂游天外蒙混偷懒，就没见过她这么不知上进的！

    燕王府里哪个不是要强拔尖之人？这不，转眼间她就看着一个。

    赖嬷嬷眼神一亮，庄重严肃的脸上终于浮起了一丝笑意：“大家来看春兰，做得很标准。”

    林小宛闻言扭身看过去，原来方才那个傲慢骄矜的标致姑娘便是春兰。

    只见她粉面桃腮，身段妖娆，此刻肩平颈立，背直胸挺，果然站得十分标准。

    春兰得了嬷嬷赞扬，面露浅笑，梨涡隐现，双目含情，更添了几分甜美。

    林小宛收回视线转正身体，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

    春兰并未看她，她却分明感受到了一丝得意与挑衅。

    许是她的错觉，林小宛心道，二人初见，何来仇怨。

    她收敛心神，调整呼吸，努力地控制着自己发抖的身体。

    经立学完，林小宛感觉半条命都要没了，没想到这才是刚刚开始。

    赖嬷嬷依旧一边示范一边讲解：“现在学习恭立，两脚并拢，身体略微前倾，双手放于身侧，低头垂目，看向地面，表谦虚恭敬。注意前倾时不要前后左右摇晃。现在你们来做。”

    初夏隅中，暑气升腾，小厅也不透风，热气如同潮水一般涌来。

    林小宛站一会儿就汗珠滚滚，听着外面知了不停地叫，心里又烦又躁。

    站着维持住一个角度其实是最难的，林小宛实在累了就往前倾一点，可就这一点点偷懒也没有逃过赖嬷嬷的眼神：“林小宛，微微前倾，你倾到哪去了？！”

    林小宛吓一哆嗦，赶紧把快断掉的腰直起来，又讨好地一笑：“嬷嬷真是好眼力，你的眼睛就是尺~”

    赖嬷嬷却不想和她说笑，紧紧抿住嘴唇，给她一个严厉的眼神警告。

    林小宛一边强自绷着腰身，一边暗自寻思：再这样练下去她就要挂了，真得想个办法。

    好容易捱到晌午，林小宛和众丫鬟得以稍息片刻。

    在赖嬷嬷锋利如刀的眼神下，林小宛安静优雅又憋屈地吃了寡淡无味少之又少的午餐。

    林小宛刚想伏在桌上歇息，便被桌上落的戒尺惊了一跳。

    “林小宛，上午仪态属你最差，不起来加练，还想着偷懒！”赖嬷嬷恨铁不成钢。

    林小宛赶忙起身，殷勤笑道：“嬷嬷，你也辛苦一上午了，中午不歇歇么？我自己练，现在就练，你老就别费心指导了吧？”

    赖嬷嬷白了她一眼，“老身是要歇息片刻的，但是你别想着偷懒。”

    林小宛笑眯眯道：“不偷懒，不偷懒。”

    赖嬷嬷轻哼一声，一句话粉碎了林小宛的小盘算：“春兰，你来教教林小宛。”

    春兰妖妖娆娆起身，似笑非笑：“是，嬷嬷。”

    林小宛对上春兰那得意洋洋的粉脸，顿觉生无可恋。

    春兰也不负林小宛的期望，一边悄悄用戒尺点她的腰窝肩颈，一边凑到她耳边轻笑：“就你这样的，王爷看上你什么，也配在怀远堂伺候？”

    林小宛闻言便了然她的敌意从何而来，故作疑惑用气声道：“是啊，我也纳闷，王爷到底看上了我什么？”

    春兰眼睛一挑，低嗤道：“你……真不要脸。”

    林小宛呵呵轻笑：“我长这么漂亮，为什么不要脸，说不定王爷就是喜欢我的脸。你是嫌自己脸不好看，所以不想要脸了么？”

    春兰气得够呛，瞄了瞄不远处专心喝茶的赖嬷嬷，手里捏紧了戒尺。

    林小宛早将她动作看在眼里，见她手上一动，便往后退了一步捂住肚子，大声开口：“嬷嬷，我腹痛厉害，想如厕。”

    赖嬷嬷头也不回：“去便是。”

    林小宛冲春兰微微一笑,一闪身走了。

    她去得快，回得却慢，过了一刻钟，终于慢吞吞地挪回来。

    赖嬷嬷见了并未训斥，也没叫她继续训练。

    林小宛做戏做全套，也不顾及形象，轻捂着小腹，踏踏实实伏在桌上迷糊了会儿。

    待午后又学肃立卑立，赖嬷嬷更加严苛，除了林小宛和春兰，丫鬟们都挨了戒尺。

    林小宛自见了第一个丫鬟挨手板便万分警觉，她手掌昨日擦破的红肿还没退尽，今日若再挨手板，那便是双倍暴击，不敢想象有多酸爽。

    好汉不吃眼前亏。

    尽管她身心倦怠，依然强撑着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规规矩矩地做好每一个细节。

    赖嬷嬷见她肯用心，暗暗松了口气。

    这林小宛是姑奶奶点了名要严格训诫的，如果她一味偷懒懈怠，自己不管不教不打不罚便是失职。

    可若真打在林小宛身上，王爷心疼追究起来，姑奶奶自然没事，她一个嬷嬷如何可就难说了。

    更别提将来林小宛真的伺候在王爷身边，再回头找她算账。

    这如何高举轻落，分寸拿捏，学问可大了去了。

    阖府上下，除了她赖嬷嬷，旁人可接不下这差事。赖嬷嬷这样想着，心中又有些自得。

    林小宛强自忍耐到散学，感觉腰不是腰，腿不是腿，手不是手，脚不是脚，浑身酸痛，腹内饥饿，没一处得劲。

    她还没想好是直接去明珠处还是去后厨，便听见赖嬷嬷令人绝望的话语：“林姑娘留下，姑奶奶吩咐，你还有加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