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捱到放学,林小宛还没想好是直接去找明珠还是去后厨,便被赖嬷嬷叫住留堂加训。
原来正是在林小宛假装腹痛,去五谷轮回之所躲避春兰欺负时,李翎霄专门派人过来给赖嬷嬷传话,交代了要给林小宛加训。
也因如此,赖嬷嬷便默许她中午稍歇了片刻。
亏她还以为自己演技高明!
林小宛眼巴巴地看着那些丫鬟如出笼小鸟般一个一个离了小厅,又看着春兰挂着幸灾乐祸的轻笑扭着腰肢款款离去,颓然无力伏在桌上,欲哭无泪。
赖嬷嬷见她好一阵唉声叹气,实在是怒其不争。
她拧起了眉头,用竹条戒尺敲了敲桌面,见林小宛一激灵噼哩噗噜抬头端坐的滑稽样,又有些忍俊不禁。
赖嬷嬷沉住脸,但声音极为诚恳,耐心嘱咐道:“林姑娘,按着姑奶奶的吩咐,特请了吴嬷嬷专门给你讲授《女诫》《女则》等书,你要用心学习,别辜负了姑奶奶的良苦用心。”
林小宛愣了一瞬,旋即想起了早上李翎霄的问话,和那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前排就坐,重点辅导,留堂加课特训,一对一名师教学。
姑奶奶要干什么?!把她这块“烂泥”扶上墙么……
卷天卷地品学兼优的超级学霸林小宛竟也有今天?
林小宛心里再一次狠狠共情了学业弱势群体。
是的!经过批判性地思考,她认定自己不是差生。
准确地说,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好生差生,只有单一衡量标准下的学业强势群体和弱势群体。
在之前漫长的求学经验中,林小宛固然没有歧视过那些同学,但是作为卷王本王、学霸本霸及女神本神,她也很难理解很多同学的消极懈怠、随波逐流甚至自暴自弃。
但现在,她却多少有点明白了。
因为她此时此刻完全不想面对谁的良苦用心、煞费苦心抑或苦口婆心。
什么壮志雄心,她实在是漠不关心,力不从心,只想开开心心!
别说是吴嬷嬷,就是吴院士来了,她也只想大脑一片空白地在床上躺着趴着,只想像鸵鸟一样将头埋在沙子里,嗯……在饱餐一顿之后。
她累了,饿了,学不动了,卷不动了,想休息,这有什么错么?没有。
赖嬷嬷见她神情,轻咳一声,继续叮咛道:“林姑娘,吴嬷嬷是宫中女官,学问见识极为出众,当年被淑妃娘娘亲自选中侍奉常乐公主。你今日得郡主娘娘垂青,特请吴嬷嬷出山教习,是几辈子也难修的福分,务必要珍惜。吴嬷嬷可不似老身脾气好,你若惹恼了她,王爷也护不住你,有你的好果子吃!”
林小宛眨眨眼睛,心道赖嬷嬷,你是对你的脾气有什么误解么?
唉,这吴嬷嬷来头甚大,我还是得顾着这半条残命,夹起尾巴做人。
二人说话间,便见几个丫鬟引着一位五十岁左右的嬷嬷缓步走来。
赖嬷嬷见了忙带林小宛起身相迎,双方见礼。
吴嬷嬷口称“芬姐姐”,赖嬷嬷则唤其“芩娘子”,令林小宛尊称“吴先生”。
须知赖嬷嬷本是昌宁郡主身边倚重之人,若是旁人她根本不必如此客气。
可吴嬷嬷乃常乐公主陪嫁,又兼宫中女官出身,其地位本与旁人不同。
吴嬷嬷自认常乐公主与她有知遇之恩,始终忠心耿耿侍奉,情谊远超寻常主仆。故而常乐公主仙逝之后,依旧于怀远堂悉心照料李瑾,深受昌宁郡主信任敬重。
燕王冠礼后,吴嬷嬷称老告退,便由明珠执掌怀远堂。如今她诸事不管,只在府中养身修心而已。
吴嬷嬷年纪虽不年轻,但是身材纤瘦,脖颈修长,容貌清素,体态端方。
一头鬓发虽染风霜却梳得一丝不苟,束以青玉莲花发冠,身着檀色圆领暗纹直袖长袍,碧落色袖缘处用银线绣着莲花纹,真真是典雅出尘的女夫子。
赖嬷嬷早知她风仪过人,今日再见更觉其气质愈发沉静,便如山中幽兰,又似水中寒玉。
二人许久未见,寒暄几句,赖嬷嬷不禁想起从前多少人事,叹息不止,竟落下泪来。
吴嬷嬷见了,轻轻抚抚她的手臂,以示劝慰。赖嬷嬷自知失态,忙掩袖拭泪,告罪退去。
林小宛见了吴嬷嬷如此风采,心中暗道:赖嬷嬷所言不虚,她身为教习嬷嬷,气度已是不凡,便如那山中劲松历久弥坚,可与这吴嬷嬷一比,气质便落了下乘。
这吴嬷嬷一看,便是个高级知识分子,倒很像学校里的老教授。便不禁想起自己的导师,那慈眉善目的老太太。也不知……唉!
吴嬷嬷欠身相送赖嬷嬷,直望其背影隐于游廊之后方转过身来,恰见一旁林小宛轻蹙娥眉,若有所感,也正目送赖嬷嬷远去。
她便未言语,只静静打量了林小宛一番。
今日昌宁郡主传话请她专门教习林小宛时,已说明了此女颇得燕王青眼,以后或会随侍左右。
因其学问荒疏规矩废弛,恐碍燕王大事,务必请其出山,严格教习。她知道慎重,故而未曾推脱。
如今得见林小宛亭亭玉立站于游廊之下,寻常衣饰未掩其天姿国色,忧愁倦怠未泯其蓬勃生机,便如清水出芙蓉,霁雪绽寒梅,着实姿容过人,气质不俗。
吴嬷嬷心中微动,面上却不显,自去讲案后落座。
随行丫鬟则焚香倒茶,安置好笔墨纸砚等文房用具,收拾妥帖便躬身退去。
林小宛回过神来,再向吴嬷嬷行礼,方落座。她面前案上,也置了文房四宝并所用书籍。
二人坐定,吴嬷嬷并无闲言,便开始讲授《女诫》。其讲授方法也简单,只是慢条斯理读一段内容,再讲解一遍。
“古者,生女三日,卧之床下,弄之瓦砖,而斋告焉。卧之床下,明其卑弱,主下人也。弄之瓦砖,明其习劳,主执勤也。斋告先君,明当主继祭祀也。”
林小宛一听头大,心里无声吐槽。
什么《女诫》,这就是古代的PUA,凭什么生了女孩儿不能放在床上,要放到床下面,这是虐待儿童好吗?凭什么女孩就卑下,就得辛勤劳作?
她瞄了一眼书,好么,第一章《卑弱》。
老天奶啊,她还要在这没有人权的封建社会呆多久?
林小宛正在胡思乱想,吴嬷嬷不知何时已走到近前,出言考教道:“林姑娘,你可听懂这几句是什么意思?”
林小宛忙直了酸痛的腰背,快速而流利地答道:“回先生,这几句是说古人生下女孩三日之后,让她睡在床下,将织布用的瓦砖给她玩,并将生女之事斋告宗庙。睡在床下,表明女子应当谦卑柔和,处于低位;玩弄瓦砖,表明女子应当学习劳作,主理家务;斋告先祖,表明女子应当谨记祭日,帮助祭祀。”
吴嬷嬷有些惊讶,她听说林小宛未曾学过《女诫》《女则》,无甚基础,如今又眼神飘忽心思不定,必是没有听讲,却没想到竟言语清晰对答如流。
她不知道林小宛是学霸出身,古文基础还是扎实的,只不过之前着实没有涉猎过这个领域。
此刻看了书不用她讲解,便已猜个七七八八,又听她细细讲解一遍,虽未刻意用心却早理解记住。
不仅如此,林小宛甚至在心里已经逐条逐点地批判了一遍。
吴嬷嬷正色道:“既然知道,便应谨言慎行,认真听讲,莫要胡思乱想。”
林小宛强压心中不耐,恭敬道:“是,先生。”
吴嬷嬷又往下讲,林小宛的头便越来越大,这些封建糟粕有什么可学?!
“谦让恭敬,先人后己,有善莫名,有恶莫辞”还则罢了,吴嬷嬷讲到“忍辱含垢”并详尽解释时,林小宛不禁握了两只手,任昨日擦破的手心突突跳着。
她眼睛扫过书上的字字句句,嘴角逸出一抹笑。
卑弱、执勤、祭祀!
这就是古代社会对女性从家庭地位到劳动能力完全地剥削,从世俗行为到精神世界彻底地禁锢。
这便是鲁迅先生所言,字里行间写的满满登登“吃人”二字吧!
吴嬷嬷久处宫廷,眼光自是毒辣,何况就林小宛这么一个学生,势必时刻盯紧。
她自看得出林小宛面上装得恭恭敬敬,内里对教化却颇为轻蔑与反感,更看得见林小宛唇边那抹淡淡的讥笑。
吴嬷嬷停了讲授,双目冷冷凝着林小宛:“林姑娘,吾方才所讲皆是贤者之言,不知有何可笑?”
林小宛无奈,垂首低声:“回先生,没什么可笑。”
吴嬷嬷轻哼一声,“那林姑娘笑什么?”
林小宛眉尖蹙起,眼中情绪颇为复杂,似有些疲惫又有些困扰。
因她年幼入学至今,始终生活于象牙塔内,耳濡目染是“百家争鸣,百花齐放”,心之所向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
尤其跟随导师做科研后,更看重是创新思维与质疑精神。
破旧立新是兴建的开始,众多经济学家均是踩着前人的肩膀或尸身前行。
但是,林小宛对吴嬷嬷又是敬重的,时代不同,观念不同,她并不想做无谓的争辩。
无奈吴嬷嬷眼神锋锐,显然要问个究竟。
她轻轻吸了口气,终于慢慢道:“回先生,孟母三迁,岳母刺字,木兰从军,桂英挂帅。从来巾帼不让须眉,多少红颜更胜儿郎,尊卑岂以男女而论?故我笑班昭一家之言,却禁天下女子之路,枉称一代大家。”
吴嬷嬷闻言不禁愣住!
她依稀想起那是许多许多年前了,她还是八九岁的样子,在宫内习艺馆中为先生侍奉笔墨。
似乎也是一个溽热难耐的午后,先生为开蒙不久的常乐公主讲授《女诫》,那金尊玉贵,如珠似宝,雪团一样聪慧可爱的小公主眼睛一瞪,冷冷笑道:“难道本殿出生之时被置于床下?尊者自尊,卑者自卑,岂以雌雄论?!班昭实在多此一举,污了自身大家之名。”
如今这女子三两句话掷地有声,竟和常乐公主所见略同!
吴嬷嬷一瞬间脑里涌了无数的念头,心里翻卷了滔天的浪潮,她紧盯着林小宛清亮的眸子,终于艰难而缓慢地开口:“休得胡说!班大家博学高才,文德不朽,岂容妄议!今日回去,罚抄十遍《女诫》,要仔细领悟其中真意!”
林小宛并不意外,捏捏自己胀痛的手心,咬咬牙:“是!”
吴嬷嬷眉心跳了跳,继续慢慢诵读,细细讲解,不时出言考教。
直到厅中光线黯淡,林小宛一天的高强度培训终于结束。
她真想一头撞死,好脱离这苦海!
这才第一天,还有半个月要捱,怎么办?
林小宛心想着回房抄书,双腿却实诚,一步步向厨房走去。
等她走到厨房咬着马大厨双手奉上的烤鸡腿时,已经拿定了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