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早已塞满了采办的货品,李瑾索性策马而行。
主仆一行人并未急着回府,而是转道去了临江的醉仙楼。
李瑾在二楼临窗的雅间落座,用了午膳便赏景消食。
江水静静流淌,几只白鹭飞掠,李瑾倚窗而坐,慢悠悠品着茶,消磨了半晌时光。
临回府前,又吩咐装了醉仙楼的名点荷花酥。
盯梢的探子心道:不用说也知道,这定是给府中那位宠妾的了!
李瑾一整日的时间几乎都耗在了京城最热闹繁华之处,无需刻意宣扬,傍晚时分不少王公大臣已知晓了他的行踪,并知道燕王有了位盛宠的爱妾。
一贯低调的燕王如此招摇行事,实在是激起了众人的好奇,就像在滚烫的油锅里面滴了水,瞬间炸开了锅!
不知道何等国色,竟入了燕王之眼!
因这一桩绯闻的横空爆发,人们不由得想起先燕王李翼云与常乐公主的伉俪情深,想起了萧探花与昌宁郡主的生死相守。
以前便有北地李家重情信诺之说,这燕王信不信诺不知,但是重情是跑不了了!
除了男女情爱风花雪月,亦不乏有些老道敏锐的大臣想起了叱咤风云的李家军,想起了北方紧张的边情,想起了这位燕王已袭位多年仍留滞京城……
暮色四合,天边的最后一缕霞光隐入青灰色的云层。
风暴中心的燕王终于回了王府。
李瑾未回怀远堂换衣裳,径直去了芳华苑给李翎霄请安。
冷月跟在他身后,怀里抱着提前为姑奶奶留出的首饰绸缎,拧着一双浓眉,苦苦思索缘何王爷回府前后竟判若两人。
李瑾进了宝华堂,恭敬行礼:“瑾儿给姑母问安,今日上街采买了些东西给姑母送来。”
李翎霄素来不缺这个,抬起眼帘淡淡一扫,便吩咐明环收了入库,后又屏退了左右。
李瑾轻声一叹,简要说了在贺记绸缎庄与贺平的对谈以及秦羽的密信。
李翎霄没有出声,姑侄二人默默坐了半晌后,她终于开口:“瑾儿,你可是有了主意?此事非同小可,还是要问过薛将军的意思。”
李瑾抬眼望了望姑母李翎霄,只见她的眉心略略锁着,眼神中闪过复杂的神情。
那是他自小便常看到的表情,那代表反复的斟酌,代表焦虑和疲惫,代表决心和坚毅,代表他们李家又一次遇到命运攸关的选择。
这种表情的经常出现,使得姑母的眉间早早添了细细的竖纹,也使得她的鬓间隐隐挂了淡淡的霜华。
李瑾压抑住内心的波澜,沉声道:“这是自然。”
李翎霄低语,似在自语又似说与李瑾:“开弓没有回头箭,若真是想好了,做便是。”
二人又默默坐了片刻,李瑾起身,整了整衣袍,歉声告退:“姑母,瑾儿还有事情处置,便不陪你用膳了。”
李翎霄点点头:“嗯,去吧。”
李瑾心内烦闷,回怀远堂草草用了晚膳,便进了书房。
当林小宛跟着明珠来到怀远堂时未见冷月,只见冷风一人挂着一张冰块冷脸一杆银枪似的笔直立在门口。
林小宛暗道不好,恐怕出师不利。
明珠觑见林小宛脸色,拍拍她的手,莲步轻移走到冷风前面,轻声道:“林姑娘做了奶茶,想送给王爷尝尝。”
冷风扫了一眼盛装打扮的林小宛,又看着温柔如水的明珠,犹豫道:“王爷正在读书,此刻进去恐怕要生气,明日早些再来吧!”
明珠眉尖蹙起,微微摇头,道:“明日不行,就是今日。”
冷风亦皱起眉头,低声道:“还是明日吧!今日王爷出去办事,心情甚是不佳。晚膳是个什么情形你也见了,便教林姑娘进去也未必如愿。你素来行事沉稳,何必急于一时?”
林小宛站在一旁满脸惊诧,在她心里,冷风人如其名萧索冷酷,惜字如金近乎哑巴,她正想和明珠说回去算了,就听见他说了这么多话!
林小宛从未见他说过这么多话,她以为他不会说超过十个字的话!
如今他和明珠说了这么多的话,他竟语气和气地和明珠说了这么多的话!
更令她惊讶的是,一贯温柔的明珠十分果决,坚持道:“明日不行,就是今日,你让是不让?”
冷风盯着柳眉高竖薄唇紧抿的明珠愣了片刻,随后往旁边一闪,让出了门口。
明珠回眸一笑,向林小宛点点头,轻轻推开了门。
林小宛深吸一口气,平复了内心的惊讶,缓步进了怀远堂。
李瑾听见人来皱起眉头,正要发火,抬头一看不禁愣住。
只见林小宛身着一袭淡绿对襟齐胸襦裙,胸前束着两条长长的红色绢带,臂上挽着鹅黄色披帛,头上梳着垂鬟分肖髻,插着芙蓉暖玉金步摇,斜簪一朵玉白宝珠茉莉花,颈上挂一串珍珠项链,手中提着一个纤巧食盒,俏生生站在灯下。
翠眉朱唇,双瞳剪水,一脸的娇柔羞涩。
李瑾知她容貌生得极好,和明珠般做丫鬟打扮便十分娇俏,没想到刻意妆点过更是妍丽无双。真可谓:花颜薄施粉,娇容媚且真。
他愣了半天才道:“你怎么来了?”
原来林小宛散学之后先去了后厨,一边咬着马大厨孝敬的鸡腿,一边细细琢磨。
虽然昨日李瑾说自有安排,但是计划没有变化快,谁知道姑奶奶竟要“栽培”她!
这一天下来,她命就没了半条,再魔鬼训练几天,她就要废了!
不能坐以待毙,林小宛决定主动出击。
她准备去见李瑾,只要他肯配合,提前做实自己的宠妾身份,就可以名正言顺留在怀远堂了。
可是去见李瑾总要有个由头,林小宛东瞄西瞄,正见着有厨工取牛乳煮沸。
原来李翎霄长在北地,从小就寝前喝惯了牛乳,故而后厨会为她提前备下。
林小宛心头一喜,与马大厨如此告诉一番。
在马大厨心里林小宛便如神明,一时间点头如啄米,过了一会儿,便送来了制好的奶茶。
林小宛尝过,眉飞色舞连连叫好!
这王府里茶好奶好,师傅技术好,自己指导得好,制出的奶茶果然也好!
她在后厨吃饱喝足,决心更加坚定,便别了马大厨,提着奶茶来桃李苑寻明珠商量。
明珠执掌王府事务已久,早有人和她大略汇报过林小宛受训情形。
她一颗心正提在那里,就见林小宛找来诉苦。
刚听得林小宛含含混混说想找王爷求情便心领神会,二话不说为她精心梳妆,又搞定了冷风,将她送进门来。
林小宛进门之前自觉想得十分清楚,就是要主动推进“宠妾计划”回到怀远堂,这不也是两人说过的么?
没想到她进了门还未开口,便被李瑾上上下下好一番打量。
林小宛见他案后端坐,一袭玄色常服颇显威严凌厉,乌发高束仅用一支墨玉簪簪住,两条剑眉微微挑起,眼睛微眯,眸色深沉,未见喜怒。
在王府多日,林小宛多少有些心得,此人素来是有多张面孔的,而现在这张便是他极不好惹那张,怨不得冷风方才劝阻。
这样想着,她的自信便又少了几分。
她立在原地,感觉被他深邃眼光看透,一颗心忽然跳得扑通扑通,想象中的理直气壮与大义凛然更没了踪影,没等说话脸便红了。
她心里哀叹,林小宛啊林小宛,能不能给力点!都是先前说好的事情,你羞什么呢?快,走过去,拿出你高知御姐的气势来!
无奈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林小宛一步一挪慢吞吞走到案前,将手中食盒放在案上轻轻打开,低着头小声道:“我做了奶茶,请王爷尝尝”。
李瑾望了望食盒中一对两只小小的白瓷瓶子,又看了看灯火下含羞带怯如花似玉的美人,不禁挑起嘴角,暗自发笑。
林小宛没听见他答话,只感觉到他玩味的目光,暗骂自己:扶不上墙的阿斗!真枉费了明珠的一番操持。
她挣扎了半天,挤出来一句:“王爷忙吧,我走了”,低着头转身要走。
李瑾眼见林小宛头上步摇轻轻晃动,脚边裙尾微微扬起,鹅黄纱帛柔柔拂过,行动间将丝丝缕缕的花香混入了屋中乌沉香中,脸上的笑意更深,缓缓开口:“你找我何事?”
林小宛正暗自发愁,闻言赶紧回头,努力无视他脸上的嘲笑,破罐子破摔,咬牙道:“王爷,我想回怀远堂!”
李瑾收了笑意,又板起脸,颇为无语:“你才去了一日……”
林小宛心道,是才一日,可简直是度日如年!如今只得低三下四来求你,却被你奚落嘲笑。
她想起这一日的提心吊胆和心酸苦熬,委屈求全与卑微隐忍,眼皮微垂,小嘴一努,一大颗眼泪便滚落下来。
李瑾皱眉,无奈道:“怎么了?谁给你委屈受了?”
林小宛眼泪一旦开闸,便一颗一颗又一颗,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噼里啪啦往下掉。
李瑾胸口被这珠子砸得闷痛,半天才叹出口气,急声道:“别光顾着哭,到底怎么了?!”
林小宛吸吸鼻子,带着哭腔可怜巴巴诉苦:“王爷,你不知道我有多惨?我一天都没吃饱,还被嬷嬷教训,还被罚抄书。”
李瑾一颗心正揪着拧着,听了这话哭笑不得,“就…这?”
林小宛极为不满,泪目一瞪盈盈闪闪,反问道:“就这?!这还不够吗?!”
李瑾轻笑,“你和李有才他们那么熟,不至于饿肚子吧?”
林小宛小嘴一努,“午饭聊胜于无,晚饭就一点点。”
李瑾无奈,又问道:“赖嬷嬷教训你了?可是挨了手板?”
林小宛细细想了想白日里赖嬷嬷的高拿轻放和暗暗回护,又想起她欲打自己时的隐忍克制和打别人时的干脆利落,突然有点心虚,轻咬了咬嘴唇:“没挨手板——差一点儿就打了!”
李瑾轻哼一声,真是个又馋又娇的丫头,再问:“那抄书呢?不是站规矩么?抄什么书?”
林小宛苦着一张脸,低声嘟囔道:“姑奶奶问我可曾学过《女诫》《女则》,我说未曾,又问琴棋书画、女工刺绣、焚香烹茶这些如何?我说……都不会。她便特意寻了宫中的女官吴先生,专门教我《女诫》。别人都不用学,只我自己学,散学后多学一个时辰。”
李瑾先前含笑听着,忽然剑眉挑起,神色微变,问道:“请了谁教你《女诫》?!”
林小宛眨眨眼睛,答道:“吴先生,一个很清隽的瘦高个嬷嬷,她专门教我,讲得挺清楚的,怎么了?”
李瑾往椅背靠了靠,轻轻转着指上古戒,沉声问道:“既然讲得清楚,为何顶撞于她?”
林小宛皱眉,他怎么料定是自己顶撞了吴先生?
不过……事实好像也是如此。
这样一来,倒像她无礼在先,自讨苦吃了。
林小宛有些莫名,分明她受了一天的气,吃了无数的苦,到了李瑾这里竟半点说道不出。
她沉吟片刻,瞄着李瑾神色,小声辩解道:“我……也不是顶撞吴先生,是那个《女诫》狗屁不通,尽是些女子卑弱,三从四德,我实在不爱听。我本不想说,是先生偏要问,我没办法才说了几句。她听我说那班昭罔称大家,一下子便急了,要罚我抄书十遍。”
李瑾想象着清肃骄矜的吴嬷嬷被林小宛顶撞的场景,脑子嗡的一声。
这个林小宛,真是没半日的消停!
那班昭是女夫子的鼻祖,是女官心中的圣人,林小宛骂谁不好直接骂到她的头上,堪称欺师灭祖。
吴嬷嬷没有当场拂袖而去,竟只罚她抄书十遍,这是看了自己、姑母和……阿娘的面子!
林小宛见李瑾剑眉拧起,瞳色深沉,脸色如霜,仿若方才曾有过的片刻温柔关切竟是她的错觉。
她抿了抿唇,看来这个美人计也不是那么容易使,并不是哭啼啼、娇滴滴、撒撒娇、抱抱腿就能成的!
又或者,她太笨了,不是这块儿料!
不过林小宛转念一想,又有些恍然。
她原本也不是来勾引他的呀,都是明珠这样那样一番交待把她搞糊涂了!
他,他,他,本是……不吃这一套的。
李瑾见她收声沉默,颇有些颓然的样子,冷斥道:“早同你说过,不要自负聪明惹是生非,三番两次还不知教训?!”
林小宛听闻此言竟觉灰心,忍着鼻中酸楚和眼中热泪,吸了吸鼻子,咬牙道:“是!是我自负聪明,是我不知女子卑弱,是要忍辱含垢,卑微求生的……”
李瑾一愣,望着眼前柔美可人却又倔强如斯的少女,终究是不忍心再苛责。
他指了指对面椅子,轻声道:“坐吧。”
林小宛也愣了一下,慢吞吞坐到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