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翎霄将李瑾与陆文轩打发走,自带着明环等人回了宝华堂。
她刚刚在主位上坐定,轻抿一口香茗,便有小丫鬟匆匆进来,躬身行礼,声音清脆如银铃:“明珠姑娘和风公子已经到了,正在堂外等候传唤。”
李翎霄微微点头,目光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请进来吧。”
明珠候立在宝华堂外,一颗心如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
冷风站在离她几步远的地方,觑着她阴晴变幻的神情,也不禁拧起了眉头。
她是怎么了?什么事情给她为难成这样?
他想开口询问,可是宝华堂不比怀远堂,里里外外仆从甚多,不是说话的地方。
二人各自纠结之时,便见那小丫鬟出来传话,说姑奶奶请他们进去。
二人一前一后,随着小丫鬟进了宝华堂,只见姑奶奶李翎霄正端坐椅上饮茶,身后仅明环一人侍立。
小丫鬟将人引到,便躬身退了出去,又轻手轻脚掩了大门。
明珠与冷风并排于堂中站定,恭恭敬敬给李翎霄磕头请安。
李翎霄放了茶盏,淡声道:“不必多礼,快起来吧!”
待二人起身,李翎霄细细打量了片刻,语气更加柔和了些:“阿风还是劲瘦,珠丫头似丰腴了些,可今日瞧着气色不好,怎么了?有甚么烦心事儿?”
明珠正不知如何开口,没想到姑奶奶将话头递至嘴边,她轻捏了裙角,盈盈跪拜下去,一贯地柔声慢语:“姑奶奶明鉴,奴婢正有一事欲求姑奶奶,却恐姑奶奶见责,故而心中忐忑不安,却逃不脱姑奶奶如炬慧眼。”
李翎霄转过头和明环轻轻笑了声,道:“珠丫头这心眼子也越发多起来,你不用拿话哄我,先起来吧!有什么事一五一十说明白。”
明珠口里答应却未起身,轻声道:“姑奶奶,奴婢是为了林姑娘的事。”
李翎霄凤眸一斜,道:“今日叫你们两个过来,一个是回府之后每日里乌糟糟乱着,没有好好看看你们俩,一个也是问问这林小宛的事!”
李翎霄端起茶杯,轻轻啜了一口,接着道:“珠丫头既有话,那就先讲。”
明珠瞄着李翎霄神情,见她提起林小宛时神色虽淡了,却没有怒意,心里稍微定了些,便斟酌着开口:“禀姑奶奶,昨夜林姑娘留宿怀远堂,奴婢想着此事终归要过了明路,斗胆请姑奶奶做主,给林姑娘个名分,不然府内悠悠众口议论纷纷,对王爷亦是不利。”
李翎霄闻言撂下茶碗,秀眉蹙起,语气颇为严肃:“明珠,可是林小宛求了你,叫你过来替她说话的?”
明珠忙道:“姑奶奶明鉴,这是奴婢自个的主意,林姑娘并不知情。”
李翎霄抬眼瞄着明珠,缓缓问道:“王爷若有意收她,自会亲自来说。既不是她托了你,你又何必着急出头?还犯愁成这般?”
明珠蹙起眉头,柔声道:“如此说来,王爷晨省之时并未向姑奶奶提起此事?”
李翎霄沉吟不语,她自是一清早便得知了林小宛留宿怀远堂之事,她的心情颇为复杂。
她乍一听是觉得不信,瑾儿从小学得是治军治国之策,修得是卧薪尝胆之德,绝不是贪色纵欲之徒。尤其是昨日他方去贺平之处收了秦羽密信,满心均是家国大事,怎么可能于此时沉迷男女私情?
若自己不在府中,他一时兴起放浪形骸还说得过去,自己如今便在府中,又刻意将那林小宛拘了过来,他若诚心想要这个姑娘,总要顾忌她的颜面,先获了她的首肯。
所以李翎霄下意识觉得,此事背后必有蹊跷。
可是转念一想,瑾儿从未如此看重哪个女子,已为林小宛破例多次,若他心情烦乱之际又有心悦的绝色相陪,亦不是不可能。
毕竟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男子。
放眼京城,像他这般年纪的王孙贵子,哪个不是莺莺燕燕妻妾成群,孩子都好几个了!
一想到子嗣,李翎霄竟又有些期待。
李家往前几代,子嗣不算单薄,父王自己便有四子一女,加上堂兄堂弟人就更多了。
但是纵有四个儿子,放在征战不休的将门之家也便不够看了!
长兄李翼云是嫡长子,十岁时便请封世子,后娶了常乐公主,二人均年轻早丧,仅留下李瑾这一棵独苗。
次兄李翼青、三兄李翼杰均丧于白鹰山之战,二人掩护重伤的父王撤退,为乱军所围,宁死不降,力战而竭。
当时李翼杰未婚故未留有子嗣,李翼青新婚一年,留下遗腹子李瑛,因二嫂悲伤过度,早产而生,始终体弱多病。
李翎霄携李瑾入京之时,李瑛才两岁。她只记得他裹在锦被里,露着一张苍白瘦削的小脸,瞪着一双大眼睛茫然地望着一群泣不成声的妇孺。如今李瑛已二十又二,却因体虚多病一直未议亲。
至于幼弟李翼豪乃继母所生,从小与兄长年纪差得多并不亲近,与自己倒还亲厚一些。其膝下仅有二女,唤作李莹、李瑶。李莹十八,去年已成婚,李瑶十五,尚未议亲。
因此到了李瑾这一辈,竟然仅有他与李瑛两个男丁。二人年纪均已不小,却都未有子嗣,也是令人心焦。
李翼云旧伤复发过世之前,曾上书皇帝请允李瑾回北地袭位,魏太后不愿放虎归山,以李瑾年纪太小为由拒绝,令李翼豪暂领北地军政事务,待李瑾行冠礼后再袭王位。
当时常乐公主正于京中为先皇守丧,进宫面见皇帝陈情,欲携幼子返北地奔丧,却被魏太后设计下毒,回府后便心腹剧痛,咳血不止,泣泪之中托孤于李翎霄,务必带着李瑾收敛锋芒忍辱负重,待来日重回北地报仇雪恨!
李瑾一月之内父母俱丧,原本便早慧的孩子更加隐忍成熟。除了与陆文轩性格相投,二人谈笑间偶尔展露笑颜外,平日里便板着一张冷脸。
虽然他极为敬重自己,但是李翎霄却常常觉得或许她自小对他管教太过严厉,二人总是不够亲近。
到了李瑾成年之后,李翎霄也不是一味要其守身禁欲,也曾为其挑了些容貌秀丽、性情和顺、家世清白的女孩子,但是均被李瑾婉言拒绝。
李翎霄当时既觉得亲事未定,先纳姬妾本也不妥,也担心他沉湎女色销蚀心志。
她身为姑母,又是未嫁之身,总不便过多干预他的房中事,便也由他去了,自己乐得省心。
但是时间慢慢过去,李瑾婚事迟迟难定,身边也始终没有通房妾室,她倒是有点急起来。
虽说这林小宛不是她亲自挑的人,也有诸多可疑之处,但是若真得了李瑾青眼,两人情投意合,早日为李家开枝散叶传宗接代,也是极好的事!
故而李翎霄命赖嬷嬷悉心调教她规矩,又请了吴嬷嬷为其授课讲学,望其做个温柔贤惠的解语花。
如今林小宛既夜宿怀远堂,她更不能阻拦。待李瑾开口相求,她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只是要嘱咐他勿过度宠溺,依旧令林小宛学好规矩。
但是晨省之时,李瑾只是如常请安,并未提及此事。待她想问时,陆文轩便来了府里,特来宝华堂请安。
宾主寒暄几句,便有下人来报,说后堂小厅里面林小宛与春兰闹将起来。
陆文轩是极为好信儿之人,非要过去看看。李瑾面上虽不露声色,李翎霄也知道他心里惦念,因而便道“过去看看”,便有了方才小厅一场风波。
等经了这场风波,李翎霄心里对林小宛更生出些欣赏。
春兰出言挑衅,她能一忍再忍,便见其胸襟;出言之后有理有节,便见其才学。
她为春兰求情,一番陈词颇有章法,称得上有勇有谋,更难得的是有颗仁爱之心。
李翎霄心中欢喜,方才还特意吩咐了嬷嬷,去库房中挑些头面首饰及名贵补品以备赏赐。
此时听明珠一问,李翎霄不禁生疑,“怎么?你是说王爷是故意不提此事?”
明珠见李翎霄沉吟半晌,心里正慌,连忙答道:“恐是奴婢多虑了!因着伺候林姑娘沐浴时,多问了一句‘王爷作何打算’,林姑娘犹豫半天才道,说‘王爷令其好好受训,要通过入府考核再考虑’。”
明珠瞄着李翎霄神色,缓缓道:“姑奶奶,因奴婢管着怀远堂事务,若林姑娘名分未定,总是不尴不尬,奴婢因此忧虑困惑。故而自作主张,特请姑奶奶示下,非是受了林姑娘所托。”
李翎霄颔首道:“原来如此。明珠言之有理,名正而言顺,林姑娘既已留宿怀远堂,便应依礼纳到房中,以平息府内流言蜚语。”
李翎霄顿了下,又道:“只是吾欲为王爷求娶樊尚书之女,王爷此时纳妾,恐有不妥……”
正在这时,一旁站着的冷风突然撩袍跪地,朗声道:“姑奶奶,属下有话,不知当不当讲?”
李翎霄知冷风素来寡言少语,比李瑾还要深沉几分,故而只与明珠说话,也没理会他,此刻听他开口,颇为惊讶。
又见二人都在堂下跪着,便道:“好了好了,都起来说话,别动不动就跪。”
二人称是,慢慢起身。
明珠也望向冷风,心道不知他有何话,难不成只见她跪久了就编了句话来,可别被姑奶奶责怪。
可任她们谁也没有想到,冷风轻咳一声,略带了些羞臊道:“禀姑奶奶,林姑娘昨夜虽留宿怀远堂书房,但王爷与其守礼相处,未有男女私情,还请姑奶奶明察。”
李翎霄一怔,问道:“阿风,这到底怎么回事儿?”
冷风道:“王爷昨日先令冷月出府传话,与薛将军相约午夜于骆神医药铺相见。待林姑娘至,二人于书房温书至子时,属下在点心中放了迷药迷晕了林姑娘,与王爷夜行赴约寅初回府。回府后,王爷便于书房抄书至卯时明珠彩霞等人到来,而林姑娘一直昏睡未醒。”
明珠一脸惊讶,脱口道:“这怎么可能?林姑娘都承认了啊?”
这回轮到李翎霄和冷月吃惊,冷月略一思索,低声问道:“明珠,林姑娘可是亲口承认昨夜曾与王爷欢好?”
明珠一张粉脸登时红透,仔细想了二人清晨对话,支吾道:“这……倒没有,我……以为她便是那个意思。”
冷风见状也不再看她,只向李翎霄道:“姑奶奶,王爷所筹谋之事虽未明示属下,但依属下之见,是请林姑娘做个障眼法,故意弄得满城风雨以迷惑旁人。姑奶奶若是想为王爷求亲,可与樊尚书明言即可,王爷大婚之前绝不会纳妾。”
冷风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一时间宝华堂中陷入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