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车当空,将灼灼的光芒投射于燕王府邸鳞鳞密布的瓦片之上,蒸腾起阵阵热浪。
明珠沿着围墙根那半截阴凉,埋头只顾向前。她疾步如飞,娇柔的身躯硬是走出了追风逐影的气势。
冷风随她脚步而动,落后半步跟着,口中轻唤:“明珠,明珠……”
明珠听了不理,脚步又快了几分。冷风不敢再叫,心中急躁,竟落下汗来。
明珠早出了一身汗,咬着唇噙着泪,终于忍不住跑起来。
淡粉的裙角上下翻飞,间或露出玉色绸袜和粉红花鞋,晃得冷风眼花缭乱。
明珠过怀远堂不入,一口气冲回了桃李苑,进了屋一摔帘子,伏在床上就呜呜呜地哭起来。
她走得急,哭得痛,每一口气儿都不够喘,眼泪却管够地往下掉。
院里的小丫鬟唬了一跳,忙跑过来想进屋问问,便见后面一脸煞气的冷风。
小丫鬟们都是怕冷风的,当下呆在原地,动也不敢动。
冷风扫她一眼,吩咐道:“没有你的事儿,去打盆水,拧了帕子送过来,就出去玩吧。”
小丫鬟点头如啄米,忙不迭端了水来往石几上一撂,又搭了帕子在水盆上,逃也似的跑开了。
冷风叹了口气,抬手抹了把额上的汗,慢慢凑到了门前。
窗都支着,其实不用凑过去,已将明珠呜呜咽咽的哭声听得个清清楚楚。
冷风深吸口气,抬手一挑帘子,进了小厅。卧房门没关,他靠着门往里瞧,便见着明珠弓着身子抱着个软枕,哭得肩膀一抽一抽。
他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姑奶奶也没说什么,何至于哭成这样?再哭眼睛要疼了。”
明珠抽噎两声,吸了吸鼻子,哭道:“不要你管……你走……”
冷风皱了皱眉,道:“你别哭了,你再哭我就进来了!”
明珠胡乱在被子上蹭了把脸,哽咽道:“你非管我……做什么?看我的……笑话么?”
冷风见她嗓子哑着,喘泣难言,还是迈步进屋来。
他取了桌上茶杯倒了茶,慢慢递到明珠面前,叹息道:“我看什么笑话?你一片好意,定是那林姑娘没说清楚。”
明珠嗓子冒烟一样,五脏六腑痛得慌,便接了茶杯,将那盏温茶一饮而尽,又搁在冷风手上。
冷风接过又回身倒茶,边听着明珠抽抽搭搭道:“不赖林姑娘,是我想错了。”
冷风把茶递过去,轻嗯了一声,“怪我,我知会你一声好了。”
明珠慢慢喝了茶,气顺了点儿,但还是抽抽噎噎。冷风见她头发也乱了,满面的泪痕,接了茶杯又掏了帕子递了过去。
明珠偏了头,没接他帕子。
冷风便转身出去,把外面那水盆端进来。他走到屋中扫了一眼,长腿一伸,用脚挑起桌边一个矮凳,一旋身一抬脚,那矮凳便飞了半丈多远,轻轻稳稳落在床前。
冷风三步两步走过来,又把水盆放在了凳上。
明珠看他身法轻盈,竟和练杂耍的一般,便忘了哭,瞪着红通通的眼睛看得愣神。
又见冷风一双眼睛关切地望着自己,垂首低道:“所以你昨夜拦着我?”
冷风皱眉,嗯了一声,他心知明珠性格看似柔顺,实则要强,无论是怀远堂还是代职府中诸项内务,桩桩件件都要理得分明,叫人挑不出半点错处。
纵然得郡主宠爱,王爷信任,也从不会盛气凌人,更不会怠惰偷懒。
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忙得像陀螺一般。因而虽年纪轻轻,这府里上上下下的管事嬷嬷,却没人敢与她造次,明里暗里都十分敬服。
如今搞出这一场乌龙,她心里必定难过极了!虽然知情的都不会往出说,可明珠这儿是极难过去的。这会儿,她已经开始自省了。
冷风轻声道:“你这事儿做得很好,半点错都没有。这是王爷有自己的主意,不然也不会留下林姑娘在书房。别想了,快洗洗吧,我去院里等你。”说罢,就转身出去了。
明珠连跑带哭一阵发泄,那股子羞恼难堪终究是淡了不少,只感觉头痛眼胀,胸闷气短,疲惫不堪。
她慢慢起身,拧了帕子洗了脸,重新梳了头发。
明珠出去之前,也把水盆端起来,想起刚才冷风那挑凳飞凳一番操作十分潇洒,便也提了腿想挑那个凳子,可是腿刚抬起来,身子就要歪了,唬了一跳,赶紧作罢。
待出了门口,便见冷风站于树荫之下,便如一根劲竹。明珠暗道:姑奶奶说得没错,他好像总是那么瘦。
冷风听她出来,便快走几步迎了过来,伸手接过她手里水盆扬手一泼,这盆含着明珠脂粉眼泪的洗脸水便高高扬起又纷纷落下,半个院子迷迷蒙蒙都散了水雾。
明珠会意,赶紧去看那雾,果然看到了一抹淡淡的转瞬即逝的彩虹,抿唇一笑。
冷风见她终于笑了,便也笑了。
这道彩虹是二人的秘密。
明珠在给林小宛讲萧探花与昌宁郡主的故事时,隐去了她自己的段落。
明珠之母乃昌宁郡主的贴身丫鬟慧君,而父亲则是萧探花的侍卫萧征。萧探花到了北地之后,与郡主一起各处走访探查地形民情,二人整日相陪便日久生情。
萧侍卫向郡主求娶慧君,不久后慧君有孕,一年后诞下一女,二人爱如珍宝,取名萧明珠。
白鹰山之战后,萧探花奉命出使谈和,途中遭遇伏击丧命,萧征护主拼杀,无奈寡不敌众也遭毒手。
燕世子李翼云一怒之下,率李家军剩余精锐绕后背袭鞑靼部主营。
鞑靼可汗本雅当时正于帐中宴饮作乐,未料李家在燕王重伤垂危又连损二子一婿后令世子亲战,连呼“天助我也”,若能杀了燕世子,那李家军名存实亡,整个北地便落入他的手中。
无奈军中将士均在欢饮庆贺,更未料及李家军绕过了前方大军,直接袭营,被打得措手不及,节节败退。
待鞑靼前军得信回救之时,便遭等候埋伏的冷银台冷将军伏击。
李家军守城余部和前来相助的赫吉契族士兵则在薛昭薛将军的率领下掩杀而出。
李翼云率军追击溃败而逃的本雅,却中本雅扈从所射毒箭,伏于马背险些堕马。
本雅望见大喜,不觉间降了马速,未料李翼云猛一直身,竟拔出毒箭,挽弓射出。
箭如流星,直中本雅面门,箭深入骨,一击毙命。
这场战役是北地的背水一战,精锐尽出,携哀勇战,将不惜身,兵不畏死,虽兵力悬殊,但仍以孤勇之势,尽歼鞑靼主力。
这一战,尸横遍野,血流漂橹。
这一战,打出了北地二十年的太平。
这一战,令李家军之威名远扬漠北,漠北各族不敢为此战命名,提及便战战兢兢称为“大战”。
也是这一战,使魏李两家的争斗到了白热化的地步。
先帝病重,魏后常侍左右,日日进献谗言。
圣旨到了北地,重将皆惊。北地官兵浴血奋战,李家忠烈满门,燕王世子均负重伤,封赏不丰已在其次,还欲召常乐公主与刚满四岁的世孙返京,令其太学就学。
李瑾早慧,三岁便已开蒙,但入太学就学显然过早。此事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远在京城的皇帝怀疑李家的忠诚。
燕王纵泪,卧床不起。燕世子身中箭毒,辗转病榻。
常乐公主心如刀割,她若一走,便无人主持北地大局,无人探访名医为世子解毒。
她嫁入燕王府为世子妃,虽然与李翼云两情相悦伉俪情深,但终究是联姻安抚之意,她若携李瑾返京,便意味着李家与皇家的联盟崩溃,随时会走向兵戎相见的境地。
在这种情况下,刚刚失去未婚夫的昌宁郡主李翎霄挺身而出,愿带着刚满四岁的李瑾入京,承担起她作为李家女儿的使命与担当。
而失去了丈夫的慧君,也带着不足两岁的萧明珠再次跟随李翎霄来到了京城。
有一日傍晚,明珠正和阿娘在后园学女红,就见郡主娘娘来了,还带来了两个灰头土脸狼狈不已的小男孩,便是冷风冷月。
阿娘告诉她,他们两个是冷银台冷将军的儿子。冷将军是她们家的恩人,为爹爹报了仇,一定要好好地对他们。
后来,阿娘便像亲娘一样照料着冷风冷月的饮食起居,明珠也常和他们玩在一处,但是冷风不像冷月,总是心事重重,默不作声。
再后来一年,死了好多人。
皇帝驾崩,全国举哀。燕王死了,王妃死了,阿娘也死了。
阿娘的身体一直不好,她总是想爹爹,总是哭,她说对不住自己,但是她实在是坚持不住了。
萧明珠的童年,结束了。
爱笑的萧明珠变成了懂事的明珠,开始跟着芩娘子学习如何管家,如何照顾李瑾。她要努力地辅佐他,因为有一日,他会带着她重返北地。
那时,她会带着阿娘的骨灰回去,和爹爹安葬在一起。
京城不是她的家,北地才是她的家。
也就是那个时候起,冷风便开始默默地照顾她,偷偷地护着她。
给她藏着好吃的,给她摘果子摘桃花,给她讲一些胡编乱造的故事。
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换来明珠的笑颜,她的世界沉浸在悲伤之中不能自拔。
直到冷风发现,明珠爱看雨后的彩虹。
他研究了很久终于成功,那日他把明珠领到没人的地方,掏出水袋,猛喝了一口,鼓着腮帮子背对着太阳使劲喷了出去,为明珠献上一道短短的,淡淡的彩虹。
冷风终于收获了她如花的笑靥,便如今日一般。
明珠抿了唇望向冷风,“阿风,王爷在打算什么?我们快要回去了么?”
冷风凝望着明珠红肿的眼睛,慢慢点点头,无比坚定道:“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