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嬷嬷刚给众丫鬟训了话,又细细安排了教习事宜,便捏着林小宛案上厚厚一沓《女诫》,步履匆匆地到李翎霄处回话。
这便是用那甚么黑羽笔抄的书,二人竟真的只抄了一晚上《女诫》!
李翎霄望着手里一沓厚厚的纸,一会儿看看上面金钩铁划的李瑾的字迹,一会儿又瞧瞧清秀灵动的林小宛的字迹,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李瑾去贺记之前的确已知会过她,回来也及时禀报于她,但是却有意略去了前后的细节,以致于李翎霄此刻才知道,燕王府一夕之间成为京城的热议话题。
满京城的人都知道燕王爷纳了个天仙似的美妾娇宠异常,买了一车的东西讨美人欢心。
想阻止魏家女嫁进燕王府,仅一个众说纷纭的宠妾是远远不够的。
冷风说得十分清楚,林小宛只是个障眼法,王爷大婚之前不会纳妾。
李瑾早想好了如何用她,但是却不欲说与自己。
她养的雏鸟已经羽翼丰满,如今要冲破樊笼,展翅高飞了!
李翎霄知道,她不可能永远将李瑾掌控于掌心,这一日终将到来,她也期盼着这日的到来。
可当这一日欲到来时,她的心里依旧泛起了浓重的不安。
李翎霄沉吟半晌,终将那叠纸重重拍在案上,沉声吩咐:“给樊尚书府递帖子,明日吾要登门提亲!”
赖嬷嬷一惊,连忙应下,觑着李翎霄脸色试探着问:“姑奶奶,那这林姑娘……”
“照常管教。”李翎霄淡淡道。
现在症结不在于林小宛,而在于李瑾。他若是不愿意,哪个姑娘能在怀远堂呆上半刻钟?
你有你的张良计,我有我的过墙梯。那就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吧!
赖嬷嬷略安了心,答应道:“是,姑奶奶。不过这林姑娘真的是……”
“哈哈,这个林小宛真的是不同凡响!”陆文轩轻摇纸扇,一脸坏笑,“阿瑾,你是木头么?美人在侧,红袖添香,你就陪着抄一晚上书,实在是不解风情啊!”
陆文轩一袭红衣,笑得肆意,便如那夏日骄阳直晃到面上。
李瑾想了想昨夜二人温馨对坐的情形,心道:抄书怎么了?抄书很好啊,今日接着抄。
但是他没搭话,只是静静地望着碧叶连天的大湖。日光被细波切碎,散成粼粼的金色。
陆文轩见他神情,心里泛起了一种难抑的激越,没再开口,收了折扇,也顺着李瑾的眼光看向湖面。
李瑾眯着眼睛,瞄着一只红色蜻蜓扇扇翅膀,稳稳落在一支荷花花苞上。
他轻轻转转手腕,眼神中透出一丝决然,冷道:“那个通州刘参将……麻烦相爷想想,谁来接他。”
陆文轩闻言皱眉,“阿瑾,通州参将是正三品大员,又在军中,你不会真的想让北地乱起来?”
李瑾淡淡道:“如果相爷没有意见,我让薛将军亲自走一趟。”
陆文轩愣了一下,当年薛昭薛将军家中妇孺均死于刘青海之手,想也是奉了魏国公之命下狠手斩草除根。
众人皆道薛将军已战死沙场,没想到他被骆神医救下。
这么多年以来,薛昭一直暗中护着李翎霄和李瑾,又慢慢将几乎覆灭的天机堂重新振兴起来。
薛昭大概做梦也想杀了刘青海,李瑾这是新仇旧恨一并清算!
陆文轩见李瑾一袭蓝袍迎风而立,头冠上发带轻轻飘起,分明是如玉的公子,却一派萧肃杀气!
陆文轩拧起眉头,心下默然,李家真是个顶个的强横,李瑾这柄剑尚在鞘中便如此锐利,若有一天长剑出鞘,不知天下谁与争锋?
所幸他此时是不必与李瑾为敌的,若有一日……陆文轩赶紧掐灭了自己的念头,此生此世,定不会有那一日。
他收敛心神,深吸口气,问道:“此事不用与镇国将军商议么?”
陆文轩所言镇国将军便是李瑾仅存的叔父李翼豪。燕王死后,由其暂领北地军政事务。
当时李翼豪年纪尚轻,本不如他几位兄长军功卓著,因而在军中威望便不高,也是勉强接下这副重担。
其实李翼豪天资能力并不差,他也欲厮杀征战积累军功,但无奈“大战”之后,各方休养生息,也没有给他什么历练的机会。
李家军诸将皆为燕王李翼云心腹同袍,一心想迎回根正苗红的李瑾袭位,对这个暂领军政的镇国将军也心存忌惮。
而魏太后更不可能任其蓄养势力发展壮大,伴随着李家势弱,便放纵家兄魏国公对李家军中的高层将领进行了长达十年的迫害清洗。
如今北地主要军政官员任命均由兵部、吏部掌管,人事权收于中央之手。
有限的权力被进一步蚕食瓦解,原本就在夹缝中生存的镇国将军李翼豪,如今只是徒有虚名罢了。
李瑾轻轻摇头,吐出两个字:“不用。”
他想看看,他这位叔父收到他的礼物,会有什么反应。
陆文轩颔首,这是李家的家事,他问了一句就已尽到了义务。
李瑾侧身深望一眼陆文轩,诚挚道:“修长城所涉钱粮之事,还望相爷和大公子多多担待,此事非涉李家一家之利,而是民生国计的大事。”
陆文轩嗯一声,道:“这个不用你说,可是一块肉摸过去,手上沾些油正常不过,下面也有下面的难处。”
李瑾用力拍了拍栏杆,带了些怒意:“他们要是摸一手油就算了 ,现在是肉分了干净,剩些油在下面!”
陆文轩知道他在气头上,北地是李家先祖基业,若是当时裂地而王,依李家人之能,以李家军之勇,现在就算没有南下一统之势,也必能雄踞一方,北地又何至于乱成这样?
虽说卧榻之侧难容他人酣睡,但终究是皇家做得太绝!
若是这一番迫害忠良血雨腥风之后,能将北地治理得井井有条,军民顺服,李家纵然想抢回来也是妄想,却没想到糟蹋成这个样子?
叫李瑾如何不心痛!
陆文轩拍拍李瑾肩膀,轻道:“阿瑾莫急,事急则缓,事缓则圆,总会想到办法。”
李瑾长叹一口气,颇有几分落寞:“文轩,我已二十四了!”
陆文轩知他心病,想安慰亦无从说起。
像李瑾这样的身份,一出生便由钦天监依其生辰八字为其占卜断命,而钦天监监正铁口直断,李瑾之命为天煞之命,孤辰寡宿,刑亲克友,婚姻难就,短寿促命。
此断一出,文帝大惊,严令钦天监上下掩住消息,绝口不提。
但是天煞之命并不难算,燕王府中亦有卜师术士,李瑾的命格也成了一个并不隐秘的秘密。
占卜术数之说的诡秘之处在于,一个人若不知自己的命运,尚有可能摆脱命运,但一旦知晓了自己的命运,就注定了命运。
而其残酷之处在于,其他人若不知你的命运,会将你的遭遇归结为偶然,而若知晓了你的命运,会将你的遭遇归结为必然。
因此,当有人知晓了李瑾的天煞之命,那么似乎他身边所有人的死,便都有了一个唯一而必然的解释。
哪怕他只是个连自己命运都主宰不了的婴孩,却能主宰其他人的命运。
他的不幸遭遇换不来任何怜悯和同情,因为这是他的错,他的罪,他的命。
陆文轩突然想起方才在小厅之中,那娇蛮的丫鬟鄙夷又残忍地喊出那句“我知道你的底细,你八字硬得狠,一家人都被你克死!”时,李瑾煞白的面孔。
陆文轩沉默地站在李瑾身旁,他为巧舌善言的自己此时的沉默感觉到羞愧。
“是啊,你都二十四了,却连媳妇儿还没有——”陆文轩还是决定套上他嬉皮笑脸的面具。
李瑾回望他一眼,淡笑了下,“你也没有媳妇儿。”
陆文轩抖开扇子,轻哼道:“想嫁本公子的姑娘都排成排了,我眼光高看不上而已!”
李瑾笑道:“是怕嫁你的姑娘排成排了吧?”
陆文轩盯着李瑾,见他周遭杀气已退,郁气尽敛,一副谦谦君子模样,便轻摇纸扇,摇头晃脑道:“你不懂,所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恨不知所踪,一笑而泯。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李瑾轻笑,转了转指上古戒,道:“你的人也不行,找个人而已,都找了多少年,还是找不到!要不你和我说说她到底长什么样,我令天机堂帮你找。”
陆文轩闻言,半真半假叹了口气:“唉!花非花,雾非雾。夜半来,天明去。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李瑾见他依旧拽文弄墨,耐性全无,转身要走,陆文轩忙去拉他,笑道:“哎哎哎,别光说我,还是说你,听说你街上买了不少东西,这个我在行,这里面学问大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