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衣喜欢武侠。
武侠世界,江湖路远,总少不了生离死别,而既有生离死别,便少不了意难平。
“塞上牛羊空许约”,便是最令诗衣意难平的几件事之一。
萧峰,曾经的丐帮帮主,中原武林最受人敬仰的大英雄。却因一朝被人揭露身世,竟是契丹遗孤,在宋辽对峙、民族矛盾异常激烈的北宋年间,竟成了十恶不赦之事。从受人敬仰的大英雄乔峰乔帮主,到几近千夫所指的契丹狗萧峰,不过一夕之间。
而他追查身世之迷的一路上,阴谋如影随形,师父与养父养母接连身死,凶手隐隐指向三十年前造就这一切的“带头大哥”,三十年前雁门关之役的组织者,亦是杀害他生身父母的大仇人。但其人究竟是谁,却是无论如何也追查不清,线索屡屡中断,真相时隐时显。
唯一值得慰藉的是,在这人生的困局和低谷之中,有一位娇俏温柔的少女始终陪伴他、支持他、安慰他、鼓励他。当他众叛亲离的时候,她却排除万难来到他身边,公开向他表露爱意。在他追查真相的线索屡屡中断、身上蒙受越来越多的不白之冤的时候,是她在旁相信他、鼓励他,并为他出谋划策,再寻线索。
于是,曾经心如铁的男儿,如今也有了绕指柔。曾经生死浑不放在心上的大豪杰,如今也开始自觉性命贵重了。
因为他有了需要照顾陪伴一辈子的人。
排除万难,他们终于追查到了“带头大哥”的真实身份——大理国镇南王、保国大将军段正淳。
而今,段正淳也亲口承认了自己犯下的大错。也亲口答允了今夜三更之约。
一切,都将在今夜三更时分得到清算。
报仇雪恨后,他就可以带着他心爱的阿朱远走高飞,一齐来到塞外,从此骑马并驰,打猎牧羊,无忧无虑,逍遥自在。
然而,一切都将在今夜成空!
如果她卫诗衣不干预的话。
但是,怎么可能呢?
萧峰萧大侠,还有可爱的小阿朱,今夜过后,你俩又该如何感谢我呢?
二更时分,诗衣提前醒来。
夜色深沉,乌云聚拢,远处似有闷雷传来。
拢了拢身上的黑羽纱斗篷,接过弦月递过来的琉璃灯和油纸伞,诗衣便一个人出门了。
只是没走上几步,她就无奈的停了下来,转身道:“出来吧,我知道是你,阿紫。”
果然,竹林中竹枝摇曳,一个紫衫少女显出身形,而后蹦蹦跳跳的过来,笑嘻嘻道:“卫姐姐,你如何知道是我?卫姐姐,你也会武功吗?”
“我自知道是你。”诗衣没好气的道:“深更半夜,你不睡觉,偷偷出来干什么?”
阿紫嘻嘻一笑道:“自然是看我爹爹和那个姓萧的打架啊。卫姐姐,难道你不是么?”
诗衣欲说你难道不知你爹今晚不去赴约了么。转念回忆,彼时她散步归来,听段正淳与段誉及几个部属嘀咕这件事的时候,阿紫的确不在近前。
刚想告诉她这个,话到嘴边又将其咽下了。
没这个必要。
倒是小阿紫在回答过后,又反问道:“姐姐这个时候要去哪里呀?是不是也去偷偷瞧他们俩打架呀?”
诗衣懒得理她,一手握伞,一手持灯,继续前行。
阿紫也不以为意,笑嘻嘻的跟在她身旁,不时的问几个问题,诸如“姐姐家里还有谁啊”“姐姐在哪里学得武功”“姐姐看上去身子好弱需要好生补补”之类。诗衣也不答话,忽然对着她道:“姐姐要加速赶路了,你轻功如何?”
在新认的姐姐面前,阿紫怎会示弱——她还说过要保护姐姐的话呢:“姐姐放心吧,阿紫轻功好着呢。要阿紫带着姐姐快点走吗?”
却见新认的仙子姐姐露出一个不知何意的笑容:“不用。我是怕阿紫你跟不上……若是你被拉下来了,姐姐可不会等你,总之地方你也知道。”
阿紫正觉得自己被天仙姐姐小觑,正待反驳。便见天仙姐姐忽然加速,整个人瞬间如游鱼般游弋而出,在茫茫夜色的掩护下,顿时不见!
阿紫吓了一跳,这才知道这位天仙姐姐问她轻功是何意。她连忙也运转内力,轻功全开,急急追去。一边心想天仙姐姐看上去柔柔弱弱,仿佛风吹吹就倒了,却想不到轻功竟这般高明!
阿紫在星宿派学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东西,以毒功和用毒的招数为多,正经的武功路数反而没学到多少。也因此,虽然也学了点轻功,认真讲在星宿派诸弟子当中也算得上乘,但与身怀A级轻功的天仙姐姐比起来,就着实差得远了,不过须臾就被拉下。起初她还能看到天仙姐姐手持的琉璃灯的烛光,慢慢的,烛光渐渐变成萤火虫般的光点,最后渐渐消失在夜色当中。
阿紫又是无奈又是佩服。
本以为天仙姐姐是个弱不禁风的病美人,却没想到武功也这般强。这真是大大刷新了她的认知!
这般强大的姐姐,也许根本就不需要她的保护吧?
忽然感觉更喜欢姐姐了!
诗衣发现阿紫渐渐甩在了后面,但并没有放慢速度等她的念头。当务之急显然还是尽快赶到青石桥。至于阿紫,自会自行跟上。
当下全力施为,整个人翩然若游龙,足不履地仿佛草上飞一般,如此不过一柱香的时间,就赶到桥前。
夜色暗沉,诗衣手提琉璃灯,不掩脚步,果然便听到桥边有人沉声道:“我约段王爷三更来此,却不知姑娘来此何为?”
诗衣不急不慢的向前,慢慢见到一身穿灰色布袍的魁伟大汉从桥边树下走来,正是白日所见的萧峰。
诗衣又向前走了几步,直到琉璃灯光能够照到眼前的大汉后,才轻声道:“萧大侠莫恼。我实有一事,恰好需要向两位说明。而今夜之约后,两位许是只剩下一位。所以不得不连夜来此。”
“萧某已不是北丐帮帮主,实不知有何事需姑娘前来告知?”
“萧大侠稍安勿躁,待另一位到来后,我自会说明。”说到这里,诗衣轻轻一笑:“萧大侠武功盖世,应当也能瞧出小女子的根底吧?纵然小女子助拳,又能有多大用处?若真为助拳而来,我想,现在站在萧大侠面前的,应该是段公子,而非小女子。”
萧峰冷哼一声,不再言语。只又向桥边走了几步,而后负手而立,静待时间。
诗衣亦拢了拢了斗篷,一手拄伞,一手持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又过了片刻,只听脚步声响,萧峰转头望来,目光如电。
却是那个紫衫少女一脸兴奋兼气喘吁吁的到来。
见他正双目虎视,阿紫下意识一个哆嗦,而后自觉丢人,朝着萧峰冷哼一声,蹦蹦跳跳的来到诗衣身边,搂住她拄伞的胳膊,左探右望了一番后,才低声道:“姐姐,咱们来早了呢,我爹爹怎还没来啊?”
诗衣拍了拍她的后背,低声道:“别说话。”而后朝萧峰欠了欠身,道:“阿紫是跟着我过来的,这丫头固然顽皮,但于今夜之事是无妨的。”
萧峰冷冷看了一眼,又收回目光。
他隐隐觉得今夜之事不会顺利,但自忖武功盖世,只要段正淳来此,他就能报仇雪恨,了结旧事。
正如这位美得仿若仙神的卫姑娘所言,只要今夜那位段公子不至,就无人能阻他报仇。
今日白天他在旁观战,已发现段正淳之武功不过如此。反倒是后来赶到的其子段誉,所施展的【六脉神剑】威力惊人,实为旷世绝学。若真与之对敌,诚为棘手。
若是过一会儿,那段氏父子一齐来此,那又该如何?
思来想去,萧峰还是横下一心,总要打上一番。然若那段誉真高明得厉害,说不得只能另图后计。
毕竟,如今的萧峰,还有小阿朱要照顾,这条性命已经贵重得紧啦。
想到这里,他胸中不禁生出一股暖意,一下便驱散了周身的阴冷。
时间一点点过去。阿紫既为气氛所感,又兼卫姐姐告诫,果然安静得无一句闲话。只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转来转去,显示其内心绝非表面这般平静。
诗衣也不管她心中如何想,只要这时候不捣乱,对她来说就足够了。
夜色愈发深沉,乌云堆积,星月皆隐。
正这时,忽然电光一闪,继而轰隆隆一阵雷声传来,仿佛风雨将至。
而在电光闪灭间,便见与诗衣、阿紫同方向的小路上,一人缓步走来,如白天一样装扮,正是段正淳。
他看到青石桥边,除了萧峰外,竟还有诗衣、阿紫两人在侧,顿时心中一惊。
他低声道:“你们俩怎么在这里?这里没你们的事,还不快快回去!?”
诗衣没有说话,阿紫则笑嘻嘻的道:“我们来看热闹啊,看看你和这位萧大侠到底谁厉害……”
段正淳瞪了她俩一眼,而后走到萧峰面前,朝其揖了一礼,道:“乔帮主见召,不知有何见教?”
萧峰怒道:“段王爷,你真不知吗?”
段正淳叹了口气,道:“你是为了当年雁门关外之事。我误听奸人之言,受人……”
他话未说完,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冷如玉石的声音:“且慢!”
他顿时身体一僵。
萧峰侧身望来,他此刻胸中怒火腾腾,仿佛随时要焚尽一切,然而看见那双盈盈水眸后,话到嘴边,竟也不自觉柔软了下来:“卫姑娘有何指教?”
诗衣举灯上前数步,清清冷冷的道:“指教不敢当,但却有疑问……”说到这里,她看向段正淳道:“段王爷,你真参加过当年的雁门关外之事么?”
轰隆!
又是一声雷响,仿佛大地都在震颤。
而在萧峰心里,少女那清清冷冷的话语,又何尝不是一声惊雷?!
他上前一步,虎目如电,森然道:“卫姑娘,你什么意思?”
诗衣面色自若,清声道:“我的意思是……今天傍晚,萧大侠亲赴小镜湖,告知段王爷,今夜之约作废,往事一笔勾销。段王爷虽困惑,却也同意了。所以——萧大侠为何今夜又来此地了呢?而这位段王爷,又是谁呢?”
轰隆隆又是一声雷响,黄豆大的雨点忽喇喇地洒将下来。
雨点尚未浇湿萧峰的衣袍,却已提前一步将他的心浇得冰凉冰凉。
他本能的望向站在身前的“段正淳”,心有所疑,再看这人,忽然就觉得其身形似乎要更单薄些。风雨之下,似乎也过于狼狈了点?
“你……你是谁?”萧峰心中忽然有了个猜测,这个猜测实在没来由,然而当它出现在心头时,却是无论他觉得如何荒谬,却始终无法将它驱出脑海。
“段正淳”沉默不语。
诗衣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猜,这位许是萧大侠你身边的那位姑娘?”
萧峰虎躯一震。
他没有说话,只是死死盯住“段正淳”。
“段正淳”动了,不是出招,不是开口说话,而是转身而逃。
然而,在萧峰面前,他如何逃得走?
只见萧峰动如闪电,几乎眨眼间,“段正淳”就被他擒住手腕,拉到怀里。而他迅速出手,朝“段正淳”脸上一抓。顿时,一团软泥被他抓入手中。
一道闪电划过夜空。明亮的电光下,一张他熟悉至极的俏脸赫然出现在眼前。
“阿朱?!”
“阿朱!怎么是你!怎么真的是你!?”
眼前的大理镇南王、保国大将军“段正淳”,那张威严的国字脸,转眼间变成了一个娇俏的少女。
萧峰心中之震惊、不解,可想而知!然而,在这几乎要将脑袋撑裂的震惊、不解之外,一股强烈的后怕和浓烈至极的庆幸也紧随其后涌入心头!
他紧紧将少女搂入怀里:“阿朱,阿朱!你要吓死大哥吗?!阿朱……”话到一半,他再也说不下去了。滚滚的热泪混杂着雨水,从脸颊滚下,顺着衣襟一直滑向他的胸膛。
数步外披着黑羽斗篷的白衣少女,一手撑伞,一手持灯,静静的看着这对拥抱在一起的男女。而与她依偎在一起的阿紫,也甚是乖巧的蜷在伞下,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不停的转啊转,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风雨渐急。
萧峰一时失态,但很快大脑就重新恢复了思考。他拉着怀里的阿朱,再度问道:“阿朱,这是怎么一回事?你快告诉大哥!你跟段正淳有旧?没关系,阿朱,不管是什么难事,你告诉大哥,我们一起想法子,大哥这仇其实也不是……”他想说这仇也不是非要报,可是想到被大恶人杀掉的师父,想到养父养母之死,想到他一路追查当年旧事时一个个惨遭杀戮的无辜之人,他心痛如刀绞,却是再也说不出那最后三个字了。
而阿朱只是埋头哭泣,或不断摇头,却是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一声轻轻的叹息隔着雨幕传来。萧峰心头大震,连忙转过身来,看向那阻止他铸成大错的女子,“多谢姑娘提醒,否则萧某必然铸成大错,悔之莫及。只是……”
诗衣没有卖关子,柔声道:“萧大侠,你不觉得阿朱姑娘与眼前这位与我共撑一把伞的小妹子,长得甚是相像吗?”
萧峰顿时一愣。
他呆愣片刻,而后重新低头,看向怀中的女子,颤声道:“阿朱,是这样吗?”
怀中的少女终于无法继承沉默,她同样颤着声道:“大哥,你看看我左肩。”
萧峰一怔,他与阿朱情投意合,早已将其视作妻子。只是未行婚娶之礼,所以虽然同行同宿,从来都是以礼自持。此刻听阿朱所言,自是有些犹豫。
而他犹豫间,阿朱却已自行解开衣衫,将肩头薄衫褪下,露出晶莹洁白的肩头,而在其上,赫然刺着一个殷红如血的“段”字。
萧峰心头一颤,已是猜到实情。
果然,便听阿朱断续言道,却是她的父母,当日给她送人时,在肩头所刺,以待日后相认。当然,只此一点,并不足以认定其为段正淳之女。然今日白天,段正淳、阮星竹与阿紫相认时,不仅看到了她肩头的“段”字,还有一个金锁片,上面铸着“湖边竹,盈盈绿,报平安,多喜乐”十二个字,而阿朱恰好也有这么一个金锁片,上面的字是“天上星,亮晶晶,永灿烂,长安宁”。两个金锁片各藏一字,组在一起,正是阮星竹的名字。
萧峰紧紧将她搂住,又是心痛又是后怕,忍不住道:“傻丫头,你既伪装成我的样子,叫你爹不来赴约。又何必再扮成你爹的样子来这里?!何必这样自苦?”
看着这两人悲情缱绻、你侬我侬的,诗衣也不好说自己是受不得这般苦情,还是其中掺杂的狗粮,当然也可能是夜雨寒凉,总之诗衣打了个冷颤,实在不想在这凄风凄雨里受苦,便干咳一声,道:“萧大侠,阿朱姑娘对你情深意切。今夜甘冒一死也要替你与段王爷了解这段因果,归根结底,肯定还是为了你啊!”
萧峰心中顿时仿佛一道闪电划过,“对!对的!阿朱,你不是为了救你爹爹,你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为什么?为什么?”
阿朱凄苦一笑,低声道:“大哥,大理段氏的六脉神剑那般厉害,只他们父子,咱们就抵挡不了。《易筋经》上的字,咱们又不识得……”
萧峰彻底明白阿朱心意,胸膛滚热,热泪滚滚流下,他想说什么,可是张开嘴,却是声音呜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咳,咳”几声干咳从雨幕中传来。
“冒昧打断一下。其实,我有一个疑问,两位如何断定大仇人会是段王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