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从屋檐缝隙漏下,将小巷切割成明暗两个地界。
脚步声在空巷中回荡,惊得暗处的野耗四散逃窜。
“她已然发觉,日后若她来找你……隋瑛,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
玄衣的男子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走进小巷深处,掠过靠在墙面的红衣女子,手臂撑着两层木箱,一个用力翻身坐在了上面,一条腿弯曲,一只手搭在曲起的膝上,另一只手则撑在箱子边缘。
月光忽然漏下一点,被两侧高墙压成一条线,却恰巧落在二人脸上。
“发现了?倒是的确比其他妇人要聪明些,不愧是京城曾经被誉为才女的人。”隋瑛轻慢出声。
她正斜倚在破败的墙面上,穿的是男式衣袍,鲜红如火。
月色洒在她脸上,只见一张脸俊美,骨相似男子,可肌肤在月色下却是稍显莹润。
而那断裂的眉骨与倨傲的眼神皆昭示着她的不凡。
她抬眉斜睨那坐在木箱上的男子,轻轻嗤了一声:“那蠢货想做什么,你在房顶,听明白了么?”
说着,她转回脸庞,后脑靠在墙壁上,笑道:“秦淞,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只待细作发力,便可夺心上人身心。只是……我就要这样嫁于一个心有他人的自私鬼,终归,还是我吃亏啊。”
“你吃亏?”秦淞冷笑,“保你仕途无忧,还不够?这不正是最想要的吗?嫁给许厌,不过是你要付出的代价,等价交换罢了。”
隋瑛微微闭眼,漫不经心:“那你呢,做这么多努力,就为了一个庸脂俗粉,真不值。”
“管好你的嘴。”秦淞冷冷蹙眉,“你也不过多见了些世面,那山川万里,我亦可带她看尽,届时她会比你优秀无数倍。”
隋瑛切一声,没信。
她才瞧不起任何后宅妇女。
不过是些见识短浅的牛蛙。
不欢而散。秦淞真讨厌隋瑛这副自大模样。
就如同前些时候,与李孤玉的离别一般,让他十分不开心……
——
自上一回,秦淞说要杀了许厌之后,便没再来过。
李孤玉倒是想要阻止,毕竟许厌是她夫君,毕竟五年之久,曾有感情的。她不是无心之人,不能在知道这些矛盾全是被人刻意算计时,还能安坐如常。
可秦淞走得太快了,她追不上,只能急急忙忙抓着他快要飘走的衣袖说了声:“别杀他!”
她是真的慌了。因为秦淞真能干出这种事。
暮色渐沉,李孤玉站在窗前沉思许久。
也是自那日起。
便是自那日——秦淞亲口承认,他与隋瑛联手挑拨她与许厌的夫妻关系后,她便再难安睡。
连那日许厌给的东西她亦无心去看,只随便放在了墙角。
偏偏秦淞又不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他不给她机会问。
……
既然他不说。
那她便自己查。
她不能就这样任凭他摆布,她的夫君要还是不要,总归也轮不到他秦淞这无名无分的小儿来做决定。
窗外的紫藤花被夜露打湿,花瓣低垂,地上落满了花叶。
“咯吱”一声,李孤玉轻轻推开门扉,踩在一地的花叶上,走出院门,叫下人将她带去了许厌的房间。
“夫君。”李孤玉敲开门,彼时,许厌正坐在案前翻阅军报。
许厌闻声抬头,眼神看见她身影的那一刻有些呆滞,而后,又溢满了惊喜。
“夫人,这么晚了,怎么过来了?睡不着吗?还是又有什么猫猫狗狗进来了?”他放下竹简上前,牵起李孤玉的手,将她拉过来坐下,语气不自觉放轻,“那日你说身子不适,现在可好些了?”
李孤玉没有回答他一个接一个的问题,抿了抿唇,似是在斟酌措辞,片刻后才道:“我……想见见那位要嫁给你的女将军。”
许厌一怔,眉头微蹙:“见她做什么?”
“夫君不是要娶她吗?”李孤玉垂眸,声音平静,“我总该知道,往后要与我共侍一夫的人,是什么模样。”
许厌眼底闪过一丝欣喜,却又很快被疑虑覆盖。他起身走到她面前,低声道:“你不必勉强自己,我知道你定是不想见她的,若你对此事实在不适,我会想办法……”
“我没有勉强。我也不希望你为了我,而勉强自己,去抗旨、去做有风险的事。”李孤玉抬眸看他,眼底一片坦然,“许厌,我只是想见见她而已。”
许厌沉默,望着面前人的面容。
她还是那般沉静,仿佛什么事都压不垮她,也仿佛什么都留不住她。
他想,这样的她,能给他一个名分已是恩赐,他却还要求她的爱。他想,是不是真的,是他太强求了?
而且他都这样对她了,把她关起来,不许她外出,做如此过分的事……
她竟还关心,他是不是在勉强自己。
“阿玉,对不起……”
“啊?”李孤玉不知道他怎么又说这莫名其妙的话,但没太在意,她知道他脑子里天天都在想些废事,都五年了,懒得再管。
总之,最后,他终是点了头说:“但最近那细作还是没捉到,外面不安全,你要去的话,我得跟着……我明日带你去。”
李孤玉颔首。
他跟去也无所谓,她原本也不会傻到直接发问隋瑛与秦淞关系。
况且那细作在城里,确实不安全,她是枢密使之女,又是将军之妻,还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出门不带保镖才是傻。
又能保安全,又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这是好事。
翌日,晨雾未散,李孤玉便梳洗完毕,与许厌一同上了马车。
隋家的府邸比想象中要热闹。
踏入大门时,她听见院子里传来少女清脆的笑声,几个丫鬟正围在一处踢毽子,嬉闹声不断。
廊下还挂着几只鸟笼,里头的小雀叽叽喳喳叫着,衬得整个府邸生机勃勃。
李孤玉脚步缓慢,望着这景象,略微发怔。
李家规矩森严,莫说嬉闹,连大声说话都是不被允许的。
府中永远安静得像是没有人气,连脚步声都要刻意放轻。
若不是家中特殊,她早就和离了,又怎用先给家中送信。
自回门后,她再未回过李府,与母亲全是书信联系,母亲亦不让她无故回家门。
况且,那时嫁给许厌,闹得并不愉快……
“夫人?”许厌见她停下,回头看她。
李孤玉收回思绪,摇头:“没事,这儿景色好,我看看罢了……走吧,莫耽误了时辰。”
“……嗯。”
她的表现平淡,可他分明望见了她眸中的艳羡。
这种眼神,他总看见。
是在每次带她去看些市面上的新鲜玩意儿,又或者,是在街道上的每一刻。
这般很是可爱。
许厌回身,执起她的手,笑了笑,温声道:“前头便到了。”
李孤玉这才看过去,顺着他的牵引拐过墙角,便看见演武场上,一道红色身影正在挽弓搭箭,远远就看见她一箭射穿百步外的靶心。
她穿着暗红色劲装,腰间束着玄色革带,长发高高束起,英气逼人。听到脚步声,头也不回,只是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许厌音色骤然冷了些:“带内人来拜访,昨日递了拜帖的。”
隋瑛嗤笑一声:“昨日才递,我看到时已是子时,你怕是早已准备好出发了,与先斩后奏有何区别?”
他们二人之间的气氛,似乎比之前在屋顶上看到时,更加气拔弩张了。
李孤玉转头,看见许厌微僵的神色,叹口气拍他手背,心中怪起秦淞来,都怪他弄出这些事,扰得她家庭不宁。
原本怀孕生子,家庭和睦,她便满足了的。
偏生现在,因为秦淞的一己私心,她对夫君的心思动摇,陷入两难——若不和离,她将与人共侍一夫,若和离,这孩子,生出来也不知是好是坏,她的身子太弱,经不起落胎的磋磨。
闹得她都不敢将怀有身孕一事抖出去。
而在李孤玉思绪万千之时,隋瑛已然转身,收起弓箭。
她走近二人,目光扫了一圈,最后在李孤玉身上定格。
随后,嘴角勾起一抹讥诮,道:“这就是你传闻中那位,娇滴滴的正妻?”
李孤玉回神,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她。
隋瑛的眉目如刀削般锋利,眉间有一道浅浅的疤痕,瞧着甚至比许多男子都要凌厉。
“隋小姐。”李孤玉微微颔首,望着她,心中又莫名升起艳羡。
隋瑛却不是好脾气的,对她嗤笑一声:“怎么,夫人是来示威的?”
她方才走近,立在李孤玉面前。她比李孤玉高了半个头,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最讨厌你们这种争风吃醋的妇人了。”
“……只是来拜访。"李孤玉平静道,“毕竟日后要同住一个屋檐下。”
隋瑛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回身走到石凳旁,坐下之时,笑声才停:“同住?夫人怕是误会了。我隋瑛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内宅里那些勾心斗角的把戏。哪怕嫁了人,我亦是自由的,才不会跟你们这种见识短浅的妇人一般伺候一个没用的男人!”
许厌皱眉:“隋瑛!”
“怎么,我说错了?”隋瑛冷笑,“你们这些闺阁女子,整日就知道争风吃醋,算计来算计去,烦不烦?”
李孤玉拳头紧攥,却也不恼,反而微微一笑:“隋小姐既然不屑内宅争斗,为何又要嫁入许家?”
隋瑛微微一顿。
她骤然想起那夜密会,秦淞与她说的话。
她没想这样一个妇人真会找来,此番,竟还真被秦淞说中了?
隋瑛眯起眼睛,起了兴趣,反问:“你什么意思?”
“我只是好奇。”李孤玉直视她,“毕竟现在看来……以隋小姐的性子,应该最厌恶三妻四妾才对,而隋家,若我没记错……”
“丹书铁券在手,应也不惧皇权压迫。”
隋家祖先乃大功臣,隐退之前,太祖特赐丹书铁券,是众人皆知的事。
但隋瑛没想到,这女人竟会拿这个,来试探她与秦淞的计划。
她低笑几声,站了起来,凑近李孤玉,将许厌的手臂拽开,俯身在她耳边压低声音:“你猜得不错,我确实不是冲着许厌来的。”
李孤玉心头一跳。
正欲询问,许厌冲上来推开隋瑛:“你要做什么!”
隋瑛不耐啧了一声:“来人,把许大将军带去参观一下新建的院子。”
许厌憋着气,望向李孤玉道:“夫人,我们还是回去吧。”
说着,便要去拉李孤玉的手,当然,李孤玉躲开了,并朝他摇摇头。
许厌只能是顺从跟着下人走了。
霎时间只剩她们二人。
李孤玉轻轻蹙眉,走近一步,抬眸直视,问她:“不是为了许厌,那是为何?”
隋瑛轻笑。
梧桐树上,一只乌鸦突然叫了几声,振翅飞起,惊落枯叶,彼时,屋顶瓦片被踩响一块,玄金色衣袂飘扬其上。
隋瑛习武之人耳力好,意识到不速之客又来了。
但没表现出来,挑眉回答李孤玉:“自然是为了荣华富贵,不然还能与你一般为了什么爱情吗?”
李孤玉轻笑,笑眼在阳光下泛着光似的:“是啊,为了爱情。”
隋瑛一愣。
李孤玉低眸浅笑:“不论如今,至少那时,我很快乐。”
隋瑛一撇嘴,她对她这幅样子很不满意,怎么瞧都是普通女子的模样,说的也全是些她不喜欢的话。
“你真令人讨厌。”丢下这句话,隋瑛转身要离去。
此时,李孤玉忽然笑出声来。
隋瑛以为她在嘲讽自己,回身准备怒骂。
骂声还未出,李孤玉平静的话语率先出来:“隋小姐这般性子,孤玉倒是十分羡慕。这世间,人人皆有自己的性情,做不到十全十美,有人讨厌,十分正常。”
隋瑛:“……”
她怎么没有气急败坏呢?她与那些女人真不一样?
李孤玉并不在意她的反应,自顾自缓缓走近,而后微微抬头看向她,继续道:“比如现在,我也讨厌隋小姐,十分抱歉。”
隋瑛立马后退一步,脸颊立刻气得通红。
她——
她才不一样!她也是那般小肚鸡肠的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