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巳时。
品茶会正至酣处。
听雨轩内,茶烟袅袅,青瓷盏中浮沫如雪,山长手持竹茶则,正为众人分茶。
李孤玉跪坐在蒲团上,指尖轻抚盏沿,耳边,传来秦泓温柔的呼唤声:“李夫人。”
李孤玉方才回神。
抬眸看过去,却见秦泓身边不知何时站着一个青年。
她望见那青年面容,指尖攥紧,狠狠一愣。
是方才递给她酒盏的学生。
也是趁乱拓印钥匙递给她的,左念棠安排的人。
“啊,这是……”李孤玉装作不识。
秦泓微微颔首道:“方才这位学生递的酒,被山长训了,特意来赔罪。”
他正说着,那学生立马端起手中茶盏,躬身递上,道:“璠娘子,方才着实是我唐突!我平日就爱喝些小酒,今日也偷偷喝了些,才做此举动,还望璠娘子莫要介意……”
李孤玉站起身来福身,一手接过茶盏,一手托起学生手臂。
离得近了,方才望见这位学生面容,瞧着便是一副老实模样,看着,不比她大多少年岁。
她还未完全反应过来,便见学生又手忙脚乱从兜里掏出一柄小巧的团扇,和一个玫红色的胭脂盒。
“我我这是我妻子和母亲的物品,她们可喜欢你了,我日日带着,就盼着哪日能见你一面……”
李孤玉望着学生递来的两样东西,微怔,抬眸对上他诚挚的眼神时,回以淡淡一笑,随后接过那团扇与胭脂盒,回了座位提笔蘸墨。
学生小步挪到她身旁,小声说着:“拙荆小字雪松……家母……家母名为卢兰……兰花的兰……在城东开了家胭脂铺,娘子若喜欢胭脂,可以赏脸去看看……比我的字画还挣钱呢,她们可厉害了……”
李孤玉默默听着他絮叨,待写完了字,递还给他时,望见他眼中闪着光似的。
得了东西,他却没有立马离去,踌躇着,似是想说些什么,却又不敢说,余光瞥着正专心斟茶的秦泓。
李孤玉意会,知晓他是在意那被拿走的酒杯,怕拓印的东西没给到她手上。于是李孤玉轻轻点了点头以作回应,还怕被人瞧出端倪,开口道:“我并不在意,你不必再如此拘谨。她们的心意,我也都知晓了,感谢你们喜欢我的文章。”
这学生被她一番话说得愣愣的,听她讲完了,嘿嘿笑了几声,抬手挠着脑袋,好一会,才拉起自己袖口,支支吾吾开口:“鄙人、鄙人得一赠字便好。”
李孤玉被他这拘谨的小模样逗得一笑,弯身重新拿起毛笔,配合他拉着衣袖另一边,在有些褪色的湖蓝衣袖上写下“赠桃李”三个字。
这学生见了,喜笑颜开,连道好几句“谢谢”。
转身回到院中,其余学子皆一拥而上,语气酸溜溜的。
“山长你看他!”
“山长,他不是去道歉的吗?凭什么他可以得到这个啊!”
“是啊,我刚刚没挤上去添乱,我都没有……”
“哇……璠娘子的亲笔……摸摸让我摸摸……”
“保佑来年金榜题名……”
“别动别动,让我临摹,我要拿回去练习!我也要写这么好看的字……你快别动袖子了!”
“我也要临……”
“就几个字儿你们能临出个什么啊,我手好酸!”
“博仲你忍忍,我们很快的!”
“……”
望着不远处凑在一堆的学子们,衣袍交叠,人头躜动,此刻平静瞧着,倒是与方才心情完全不同了。
李孤玉看了会,收回眼眸,恰时秦泓推来一盏茶:“璠娘可曾去过边关,真正见过边关的雪?”
李孤玉微怔:“未曾。”
秦泓笑道:“璠娘有如此才学,只可惜为女子,不然,早被先生看中,又何苦叫他老人家费尽周折,拜托山长请我这仇人来寻……”
他……似是话中有话。
意思是,他早接到人寻“璠娘”的邀请,却不想,她刚好送上门来?
李孤玉思忖着,问道:“可是王先生?”
秦泓颔首,偏头看她,眸色暗了暗:“王明詹,王先生。”
“……原是这位王先生。”
王明詹,是她自小便听父亲提起的一位大儒。
原先是太子太师,但先前北境来犯,皇宫被屠,太子早已死去。
后来,幸存之人搬到了这儿,又建了座皇宫,拥立了如今的皇帝,皇帝呢又建了个洛水书院,广招学生,只要有才学,农商皆可。
而王明詹自新帝即位后,便一直在这书院教书。
父亲与王明詹有过交集,先前父亲还说,请了王先生来教她读书,可不知怎的,后来也没来,来的是其他名不见经传的人。
那之后,父亲便老在她面前叹息此事。
“璠娘也认识先生吗?”秦泓问。
李孤玉摇摇头:“听说过罢了,面都没见过,谈何认识。”
只见秦泓笑了笑。
而后,身侧传来山长询问的声音:“那璠娘子想不想见见?”
看来,这就是他们的目的了。
李孤玉压下心头异样,一副不解的模样:“见王先生?为何?”
山长笑道:“自然是先生读了你的文章,觉得颇有才学,很是喜欢,于是,想见见是哪位金枝玉叶的小娘子啦。”
李孤玉垂眸:“那怕是要让先生失望了。”
面前阴影覆盖,又顷刻明亮,是山长坐在了他们对面。
对此话,山长没有立即应答,倒是秦泓先回说:“先生不在乎这些。他啊,只喜欢好文章罢了。”
李孤玉微愣,抬眸看向秦泓,旋即轻笑:“是吗?那这么说,大公子的文章也是极好的了。”
秦泓手上动作一顿,好一会才反应过来她话里的意思。再次开口时,手中茶壶与茶盏碰撞出脆响:“最开始不算好,是我缠着要学,那时初次接触文学,觉得颇为深奥,也颇为喜爱,于是‘三顾茅庐’,叫先生收了我做学生。”
一旁,山长笑了几声:“看来你们的事京城是传遍了,连璠娘都知晓,也不知如今被传成了什么样。不过,可不是‘三顾茅庐’,是‘跪三日茅庐’。”
“这么说,也太狼狈了。”
“在女子面前倒是要面子了。”
“山长……”
李孤玉静静听着,心中叹息,这王明詹倒的确是个好先生,洛水书院的这些个前朝大儒,最是有个性,听说,是皇帝管不了,才放养到洛水书院的。
秦泓那时是个世子,不是普通的官宦人家,还是个只习武的“莽夫”,王明詹倒是只让他跪了三日便心软收下……
“所以璠娘,你意下如何?”
山长与秦泓笑谈了几句,便再次看向李孤玉,等着李孤玉应答。
李孤玉指尖微顿。
还未作答。
“璠娘!我……我……对不起你……”一旁,那要了她题字的学生忽然唤着她走近,手中展着衣袖,上面是被水浸成一团的墨渍,“都怪他们!挤过来挤过去,将茶水泼在了上面……”
李孤玉扫了一圈逃避着目光的学子,心中觉得好笑,恰巧秦泓递来了一支笔,她便回头顺势接过,“无妨,我再给你题便好。其实,你们若想要,我都可以……”
说着,她转回去,笔已提起。
笔尖的墨水刚滴在地上,一道更鲜丽、更稀薄的赤色覆盖上来。
紧接着,是“咚”一声,躯体落地。
再“叮铃”一阵响,那身躯里掉落的胭脂盒滚了一圈,盒盖上的题字早已被鲜血浸染,此刻已然成了艳红的字体。
李孤玉方迈出一步。
脚尖甚至还未落地。
几乎,是在箭矢贯穿面前人的一瞬间,秦泓拉住她手腕,揽过她腰身,将她拉到了木柱之后。
紧接着。
惨叫声、呼救声。
湖水清新的味道中,掺杂着浓浓的血腥味,窜入鼻中,又在一瞬间,被一只带着草木香的手掩住口鼻。
“别听,别看……”依旧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在一众惊呼中格外明显,说了两句,又稍稍一顿,随后,将她的头转过来。
“……别哭。”
他一只手捧着她的脸,将她脸上的泪水抹了又抹,却怎么也抹不干净。
不知过了有多久。
好似已经死了很多人。
已经闻不到,除了血之外,还有什么味道。
“血。”她的声音颤抖着,抬手,摸向颈后,再展开手掌,摊开在面前,那抹血色在白皙的指尖上,刺着眼睛。
刹那,他将她的手握住,靛蓝色的衣袖擦去她指尖那抹血色。
她唇瓣颤抖,又开口:“可是外面还有……好多血。还有好多……”
话未说完,“嘶啦”一声。
是他撕破了身上衣衫,而后,将她双目遮住,而后说了句:“安心,我带你去躲好。”
他便将她腰揽住,走了出去。
浅素的布条不太能遮得住外面的景象。
她几乎能清晰看见外面的场景,只是有些模糊。
尖叫声中,戴着青铜鬼面的杀手如潮水般涌入,刀光如雪,见人就砍,只见一名学子刚站起来,头颅便飞了出去,血溅三尺。
不过在她眼中,全是一种颜色。
耳边则是铿锵不绝的刀剑声,震得她耳鸣阵阵,好几次差点站不稳,又被秦泓攥着手臂揽起。
都数不清他说了几句“冒犯”。
直至听见门一开一合的声音。
“璠娘子可有事?”山长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
耳边静了许多。
可正是此刻,忽然一阵耳鸣,眼前骤然黑了一瞬。
“没……璠娘?”
秦泓正要说没事,便感觉到怀中的身躯软了下去,要掉在地上。
他赶忙收紧手臂,蹲下之时一把扯掉她脸上的布条。
几乎是下意识的,秦泓把上她的脉。
山长则蹲在另一侧,紧皱着眉头:“如何?”
“……”
怎是滑脉。
怎是滑脉。
秦泓心里一团乱麻,一瞬间,脑子里想了许多,最终定格在自家幼弟那张脸上,他眸中染上了一丝愤怒,但立马消散,对着担心的山长笑了笑。
“没事,看着是自小就身子弱,且受此惊吓……”
此时,门外有脚步声渐近。
山长暗骂了一声,道:“是鬼面军,焉那国两年前不是出了个鬼面将军吗?整日带着个面具,神秘得很,这次不知怎么盯上了我们书院……”
“咳……”李孤玉咳嗽了几声,缓缓睁眼,声音微弱,“应是跟着焉那国的细作一起来的……”
虽然眼前黑了,但听觉格外清晰,她撑起身子,提醒道:“要搜过来了。”
山长当即起身去寻这屋子里的武器,秦泓将她扶起来,看着山长的背影,又看了看李孤玉,面露纠结。
“山长,老师他们……”
山长打断他道:“你要不要去救人,自己决定,你该是有自己想法的学生了,我先去给你们引开人。”
李孤玉看着山长决绝的模样,心下一紧,上前一步:“山长……”
“我人老了,骨头还没老。”山长只丢下这么一句,然后割断了长长的袖袍,开门冲出去。
秦泓握住她手腕宽慰:“山长从前是武状元出身,自保不成问题。你不必太担心。”
李孤玉这才稍稍安心,回头看他。
他欲言又止片刻。
最终还是李孤玉先开口:“我不能跟着你一起,我是累赘,你……你方才也……”
“是他的吗?”秦泓忽然问。
李孤玉怔了怔,眼神躲避了一下,没回答。
又过了好一会,外面的喊叫与刀剑声渐远,秦泓方才再开口:“他强迫你了吗?”
李孤玉没有犹豫,摇摇头。
“你自愿的。”他松开了手道。
“嗯。”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秦泓深吸口气,拉住李孤玉手腕,将她拉到门口,一脚将门踹开,“你不会是累赘。”
秦泓拉着她一路走,此时书院已经寂静许多,路上遇到几个鬼面,被他几下踢碎了骨头倒地乱叫。
行至方才办品茶会的湖边,李孤玉眼神望过去,忽然脚步一停。周遭的乱象,她一眼也不敢看,眼神只死死盯在地面上,那胭脂盒上。
“等我一下。”李孤玉抽出自己手腕,提裙跑向那边,弯身捡起胭脂盒放入腰带。
而后再回身。
秦泓……不在了。
李孤玉本要上前的脚步一停,此刻,四周静谧,只余风声将竹叶吹得沙沙作响,她后退几步,脚不知踩到了什么,一个踉跄,可她不敢往下看。
忽的,身侧传来重物落地的声音。
李孤玉僵硬着回头。
一个黄金面,一张诡异笑脸,一瞬间,脊背发麻。
“璠娘快走!”正在这时,不知哪来的一个学子大喊了一声。
他抓起砚台砸向黄金面,却被一刀劈成两半。
李孤玉吓得踉跄后退,撞翻了茶案,腿一软差点跌在地上。
滚烫的茶水全泼在她手背上,却感觉不到疼。
血。浓稠的、温热的血。从那年轻学子的身体里喷出来。溅落在本就一片赤红的土地上。
她紫色裙摆早被地上淌着的血水沾染,晕开一片暗红,她却浑然不知,努力克服着双腿的疲软,转身朝反方向奔去。
黄金面却在顷刻间就又出现在她面前,吓得她差点摔在地上。
她没摔倒,黄金面抓住了她手臂。
然还未回过神来,身子便腾空起来,她被抛到空中。
冰冷的水淹没口鼻前,李孤玉看见一只戴着黑射鞲的手从水中伸出,猛地将她拽入池底。
冷水灌入鼻腔之时,揽在她腰间的手收紧,拖着她往深处沉去,缺氧让眼前发黑。但就在下一瞬,那只手将她翻面,对方捏住她的下巴,渡来一口气。
唇齿间尝到铁锈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