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水

    三日后。

    卯时三刻。

    李孤玉正对镜描眉,准备赴约。

    待梳妆完毕起身,披上丁香色外袍,最后才将帷帽戴上,轻纱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

    “夫人,车马备好了。”下人在门外轻唤,“将军听了您要出门,已在门口等着。”

    “马上出门。”李孤玉应了声,指尖抚过桌上写着“准备妥当”的信纸。

    好在这三日以来,许厌未曾主动提及那日之事。

    且说近来细作猖狂,陛下已将他与隋瑛的婚期延后,于是,没再跟从前一般拘着她。

    于是,赴约一事简单许多,并未有波折。

    虽然还未得到母亲回信,但现在生活还算不错,她亦没有多纠结,与左念棠信鸽交谈后,决定就在品茶会,趁乱将钥匙弄到手。

    将这封简短的信折起烧掉。李孤玉打开房门,行至门口,远远便望见许厌在吩咐下人。

    “夫君。”李孤玉柔声唤着走近,“不必太大阵仗,你知道我出门在外,不愿被人认出身份的。”

    许厌眉头微蹙:“近日细作猖獗,若人少了,我担心……”

    “无事。”李孤玉伸手要去握他的手,如往常般安抚,却就在要触碰到的一瞬间,看着自己的手,忽然想到那夜。

    她猛地缩了缩手指,没再继续,用话语掩饰自己的不自在:“派两个侍卫远远跟着便好,在洛水书院,夫君还怕什么呢?”

    许厌的眼神自她停顿的手上挪开,满不在意般点点头:“那申时前回来。”

    “好。”

    ——

    马车一路畅通无阻。

    洛水书院朱漆大门前,秦泓正与守门的老仆寒暄。

    见熟悉的马车驶来停驻,他快步迎来:“李夫人。”

    纤长的手指撩开帐帘,李孤玉不动声色护着腹部,缓缓走出来,帷帽轻纱微动,其下面容若隐若现。

    “劳烦大公子久等。”她看了眼秦泓递过来的手,再收回眼神,没有搭上去,自己一人慢悠悠踩着梯子走了下去。

    秦泓没有多言,浅笑着引她入门。

    二人沿着青石小径前行,两侧竹林沙沙作响。

    洛水书院坐落于城西一处幽静之地,四周古木参天,院内青砖铺地,回廊曲折,古朴雅致。

    而今日的品茶会,是在临水而建的停云轩中举办,四周翠竹成林,清幽恬静。

    秦泓带着人到来时,书院山长已在茶席主座等候。

    山长是书院的主持者,德高望重,传闻中,与秦泓相交的那位大儒亦为知音。

    他须发皆白,此刻正跪坐于席上,神色专注地调制茶汤。

    周边围着些学生,也都在认真烹茶,并未注意缓缓行来的二人。

    红泥小炉炭火正旺,山长方舀起一匙茶末,手腕轻抖,茶粉落进青瓷茶盏中。

    “先生,学生来迟了。”秦泓站定在桌案旁,拱手作揖,李孤玉亦默默福身。

    山长并未言语,兀自动作着,提壶高冲,水流入茶盏。

    放下茶壶之时,方才道:“今日试的是顾渚紫笋,此茶生于峭壁,采于晨露未晞时。”

    秦泓微微一笑,引着李孤玉坐到跪坐到一旁的蒲团上。

    李孤玉看着盏中茶汤渐渐泛起月白色沫饽。

    余光扫过斜对面的秦泓——

    她的心思不在茶上,只能看见他腰间的钥匙串,正随坐下的动作轻晃。

    “请。”二人方才落座,山长将盏茶推给李孤玉,“这位夫人,不知是哪家闺秀?”

    “不过一寻常人家。”李孤玉不知山长为何率先问自己,却不理学生,但仍是如常回答。

    她双手捧起茶盏,正思索着要如何应答。

    山长继续开口:“普通人家,秦家怕是看不上的,夫人。”

    李孤玉指尖一抖。

    刹那间,心头猛颤。

    “听闻璠娘擅写戍边事。”山长不紧不慢说着,微风拂过,将他略微发白的发丝都吹起来了些,他拿过一旁的纸笔,搁在浑身僵硬的的李孤玉面前。

    “不知,可否有幸,得作诗一首,以送我死于细作之手的小儿子?”

    李孤玉惊异非常。

    还未回神,秦泓略微抱歉的声音传入耳中:“是小妹同我说的,我也是昨日才知晓,小妹很关心我的婚事。”

    李孤玉转头看向秦泓,此刻还未从这震惊中回过神来。

    忽然,脑袋一轻。

    分明未曾起风,帷帽却忽然脱离。

    她心头一紧,下意识去抓飘落的轻纱,却只捞到一把空荡荡的风。

    刹那,刺目的天光直直照在脸上,她下意识眯起眼,睫毛在日光下投下细碎的阴影。

    随着帷帽落地,四周亦骤然寂静,一瞬间,所有目光都聚焦在她脸上。

    那张本该藏在轻纱后的容颜,此刻一览无余。

    一片寂静。

    “璠……璠娘?”直到,有人颤声发问。

    李孤玉身形一僵,并未回答。

    一瞬间,她脑海晃出寿宴那日的种种瞬间。

    秦王对她与秦淞二人之事如此大的反应、所有人对她与秦淞之事的抗拒、秦老太太询问时探究的眼神、秦泓的刻意亲近……

    还有昨日,秦泓在听到她说不识字时的轻松。

    以及,分明是重要物件的钥匙,却就那般明晃晃系在腰上。

    ……

    原来,这是场鸿门宴。

    “山长认错了,我不过普通人家的女子。”李孤玉匆匆捡起帷帽,说完这话便起身往外走,不顾秦泓起身阻拦的动作。

    抬眼时,正对上数十双震惊的眼睛。

    平日里在高谈阔论的学子们,此刻竟都屏住了呼吸。

    “真的是璠娘!跟画像上一模一样!”一个瘦高青年突然冲上前,手中的抄本哗啦作响,“璠娘,您的文章我抄了七遍!不……不,不止七遍……”

    仿佛热油忽然掺入了一滴冷水,人群轰然炸开。

    “璠娘求教!那春江夜里孤舟寒灯的意象从何得来?我翻遍诗书也未得到,可是您自己所创?!”

    “请看看拙作!求点评!”

    “不知,能否为拙荆的团扇题字?啊,还有……还有家母,她们都十分仰慕您,家务闲暇时最喜欢看您的文章……也是因为您有开店的勇气……”

    刹那间,她被团团围住。

    帷帽重新掉在地上,在众人急促的脚步中掉入湖水之中。

    衣袖不知被谁拽住。

    发间忽然多了支不知何人插上的木簪。

    有人甚至当场跪下,捧着墨迹未干的诗稿高举过头,只是说了些什么,李孤玉再也听不清了。

    一张张放大又缩小的脸,互相推搡,甚至扭打。

    李孤玉被逼得后退再后退,披帛滑落肩头,露出小半截白玉似的颈子,指尖捏着被扯破的袖角,面上浅笑不及眼底,带着疏离。

    安静的品茶会自此不再。

    不知过了多久,秦泓才上前来高喝一声,挡在她身前,“诸位莫要唐突了贵客!”

    这时人群稍静一会,没过片刻,却又有学子突然举起酒壶:“璠娘可否饮了这杯寒潭香,我觉得配得上您在边城雪里写的雪夜饮冰!”

    那人将酒杯塞到她手中,酒液浓郁的香气窜入鼻间。

    “我……”

    “莫要唐突。”秦泓又道了一句,接着,手臂揽上她肩膀。

    她身躯一僵。而后感觉到指尖温热,是他的手凑过来拿走了那酒杯。

    “多谢。”李孤玉极快的收回手。

    同时,指尖颤抖着,将手中已经拓印钥匙的模具悄悄收入袖口——是左念棠安排的人,已经趁乱拓了钥匙。原本要更晚才能拿到,谁知身份败露,无需她再刻意制造机会了。

    可却陷入更令人匪夷所思的局面。

    也不知道,秦家人这么做,究竟是想要“璠娘”,为他们做什么。是不是秦淞,知道这些,故而说“三日后见”呢?

    真相不明,李孤玉得了秦泓递来的台阶,细想之下,亦不敢再轻举妄动。

    而此时,一旁递酒的青年见秦泓动作,恍然道:“差点忘了,璠娘与大公子竟是……”

    一瞬间,学子们皆小声讨论起“璠娘”与秦泓的关系。

    “这秦……呃,大公子竟然与璠娘是未婚夫妻,真是可惜……”

    “罢了罢了,秦家那条件、那身份,是个人都不会拒绝,若我是女子我也不会。”

    “说起来也真是苦了王先生,先生当初对他多好,他……唉如今如此风光,还又抢了先生中意之人,璠娘嫁给了他,必然也不可能再做先生的学生……”

    “行了行了,先生早不准人提他家,今日也不知山长是抽什么风……”

    “嘘,你们是不是不想读书了?走走走继续斟茶去,一些八卦有何可提?”

    “也是,免得王先生知道,提起那些又伤心……”

    王先生?

    王先生……

    应是传说中,秦泓那位曾经交好的大儒了。

    李孤玉能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猜出一二。

    风轻轻拂过,院中花瓣被吹落,秦泓抬手,衣袖护在李孤玉头顶,挡开几片飘落的花瓣。在那些话语中,他温和的声音传入耳中:“这件事,是我思虑不周,惊扰了你。”

    李孤玉轻轻摇头,静下心来一想,此时也只能跟着他们走,于是没说什么,随秦泓回了座位坐着。

    她倒是要看看,他们刻意接近,刻意拉拢,只让她与秦泓联系,究竟是为何。

    现在想起来,秦家人对秦淞的态度,也有些不对,按理说,秦淞一个那般受宠的世子,想要什么女人,不该需要看那么多人脸色才对……

    “璠娘子,请喝茶。”山长将重新斟好的茶水放在李孤玉面前。

    而远处,帷帽已经不知飘到了哪处。

    水流入竹林之中。

    小径幽深,“哒哒”的脚步声缓慢传来,皮靴在地上踏出细微的声响。

    随后,那双脚一转,走向湖边。

    竹叶的沙沙声随风而起,另一人恰时从竹上跳下。

    “人杀了?”湖边的玄衣男子戴着一张遮住半脸的面具,阳光照在上面,却仿佛被那玄铁獠牙吸收,于他身照不出一丝亮色。

    全部的光亮,都聚焦于他手中刚捡起的帷帽上。

    另一人则戴着一张黄金面,其上挂着诡异的微笑,亦如此人声音一般冰冷:“嗯,割喉。死后,补了五刀。”

    “杀了就好,回去让国君给你提拔位分——这次若我目的达成,你做我的副将,如何?”

    “还好。”

    “……”

    “将军已经死了八个副将了。不过算卦的说,我命硬。所以,也还好。”

    湖边那玄衣的男子深深看了黄金面一眼,倏而一笑:“行。”

    接着,黄金面问:“其余人?”

    声音落地,风又吹了起来,水波荡漾间,玄衣男子将手中帷帽丢回湖中。

    “留几个,其余杀了。留哪几个,怎么杀,你随意。现在……我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

    吩咐完了,他没有任何犹豫,纵身跃入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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