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天后的傍晚,镜独自一人离开了咒术高专那被葱郁山林环绕的结界。
她没有穿高专那身深色制服,而是换上了一件简单的白色棉麻连衣裙,外面罩着素色的开衫,看起来与寻常的都市少女无异。
她穿行在京都近郊的住宅区街道,这里没有高楼大厦,多是带着小巧庭院的独栋房子,矮墙边探出精心修剪的花木,空气里弥漫着生活的烟火气。
镜的脚步停在了一栋带小院、爬满绿藤的白色小楼前。
庭院不大,但打理得整洁,几盆常见的花草在角落安静绽放。
门口,一块朴素的木制门牌上清晰地刻着两个字:“伏黑”。
镜在门前站定,却没有立刻去按响门铃,目光安静地拂过那扇熟悉的门扉。
自从四年前她来到这个世界,在那个封闭的山村与美纪相遇之后,以后每年的这个日子,美纪都会固执地为她“过生日”。
仿佛这已经成为了一个既定行程。
然而,镜心里很清楚。
今天不是她“诞生”的日子,而是她“降临”此世的日子。
世界对她而言,不过是个流动的驿站。
她是被放逐的孤岛,是破碎的星辰核心,一个被初始世界驱逐的“小世界”本身。
她的名字——“初世镜”,并非随意赋予的代号。
它的含义沉重而古老:一个从“初始世界”中诞生的世界意志。
她是法则本身,是权柄的具现,是那片宏大宇宙最初的、也是最核心的规则化身之一。
然而,正是在那个赋予她存在意义的初始世界,她亲手撕裂了自己的本源,将那个孕育她的摇篮拖入彻底崩毁的深渊。
作为代价,她被无情地放逐了。
混沌。
虚无。
无休止的坠落感。
这是被放逐的常态。
她经历过形形色色的世界。
在这些名为“世界”的机器中,镜就如同那一颗规格奇异、强行嵌入的外来齿轮。
她勉强地挂在这些机器的边缘,依靠着世界意志的许可与规则缝隙间的微妙平衡才能暂时停留,一旦从机器中跌落,就意味着再次流浪。
有些世界意志强大而冷漠,拒绝任何外来干扰;有些世界意志孱弱,无法承受她的存在;只有极少数,能沟通、能允许她短暂停留。
而每一次停留,都是一场交易。
她需要封印力量,收敛气息,扮演着“无害”的角色。
可即便如此,随着停留时间的增加,世界本身的法则也会像排斥异物一般,逐渐对她产生越来越强的斥离之力。
若强行抵抗这股斥离之力,在不同规则之力的挤压下,脆弱的“世界”本身便会如同被撑破的气球,瞬间碎裂。
在浩瀚的宇宙中,能诞生“世界意志”的世界本就不多,能沟通、且愿意冒险让她留下的,更是凤毛麟角。
从上一个混乱的世界离开后,经过她长时间的观察,镜最终选择了这个力量充盈、规则相对稳固的世界。
经过一番艰难的沟通与谈判,她与这个世界的意志达成了契约:她自愿封印自身一半以上的本源力量,并近封存绝大部分情感,以此换取在此世的留存权。
代价是沉重的枷锁,却也换来了珍贵的安宁。
她本打算选择一个无人的深山降临。
然而,空间坐标的细微偏差,让她落入了一个封闭、愚昧的山村。
山风带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
镜赤足站在冰冷的溪水中,刚稳住身形,还没来得及观察四周,刺耳的铜锣声和充满恐惧的嘶吼便划破了山林的寂静。
“抓住他们!别让这些被诅咒的怪物跑了!”
“快!撒盐!圣水!”
一群衣衫褴褛、面目因恐惧和狂热而扭曲的村民,手持简陋的农具和火把,如同驱赶牲畜般,将几个瘦小的孩子逼到溪边。
孩子们最大的不过十五六岁,最小的才五六岁,个个面黄肌瘦,身上布满新旧伤痕,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惊恐。
他们被粗麻绳捆着,像待宰的羔羊。
这些能“看到不干净东西”的孩子,被村民们视为“怪物”,是“恶魔的诅咒”。
愚昧的信仰混合着对未知的恐惧,催生了最残忍的“净化”仪式——将孩子们绑在一起,撒上粗盐,推进冰冷的深潭淹死。
“净化!必须净化!不然山神会降下惩罚的!”一个老头举着一个粗糙的木制神像,声嘶力竭地喊着,“都是这些能看见‘脏东西’的怪物引来了灾祸!还有那个包庇怪物的贱丫头!一起净化掉!”
他的手指猛地指向被推搡在孩子们中间的一个少女。
那少女大概十六七岁的年纪,黑色的短发被汗水和尘土黏在汗湿的额角,脸颊上有新鲜的淤青,嘴角开裂,渗着血丝。
她的身体在村民们粗暴的推搡下踉跄着,和其他孩子一样被粗绳捆缚,眼中也盛满了恐惧,身体因寒冷和害怕而微微发抖。
然而——
当身边的村民粗暴地推搡甚至踢打那些更小的孩子时,这个少女总会下意识地用自己单薄的身体去挡,哪怕换来更重的殴打和辱骂。
她紧咬着下唇,将痛呼和眼泪死死咽下。
就在村长指向少女的刹那,时间仿佛凝固了。
透过人群的缝隙,镜看到了一个身影,与她记忆最深处的人影重叠了。
——时。
那个在她最初的世界里,包容一切、对万物怀有纯粹善意的存在。
那个即便是为了她即将赴死,仍试图用自身全部光芒去安抚她、拥抱她,对她微笑的人。
这个少女眼中的光,与记忆深处“时”最后望向她的眼神,在这一刻诡异地重叠了。
那是一种明知自身渺小、面对无法抗衡的命运时,依旧固执地燃烧着希望,祈求着奇迹的……神性微光。
镜的动作停顿了。
按照她一贯的行事准则,她本应无视这一切,直接离开。
她知道,因果自有其流向。
况且这些孩子的命运轨迹在她眼中清晰可见——他们不会死在这里。
其中一个孩子强烈的求生意志会意外激发其微弱的咒力,挣脱绳索,带着几个孩子逃入深山,经历一段艰难但终会获救的旅程。
然而,少女眼中那束与“时”重叠的光,让她产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震颤。
她改变了主意。
她抬起了手。
一股无形的的力量无声地弥漫开来。
刹那间,所有叫嚣着的村民、举着木瓢的老头、挣扎的孩子……甚至空中飘落的尘埃,都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定在了原地。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陷入一片诡异的死寂,只剩下风声呼啸。
村民们惊恐地瞪大双眼,眼球疯狂转动,却无法移动分毫,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被扼住般的抽气声。
镜的目光落在那些因村民怨念和恐惧而滋生、在孩子们周围徘徊蠕动的低级咒灵身上。
丑陋,扭曲,散发着污秽的气息。
在镜漫长的流浪中,她见过形态各异的生物,凶残的魔兽,怨毒的恶灵,诡谲的妖怪……眼前的咒灵,在她眼中,也不过是此世生态链中一种寻常的“生物”形态罢了。
但她发现,这些村民似乎完全看不见这些围绕着他们的“生物”。
也许正是这种“看不见”,让他们将“看得见”的孩子视为异端,将恐惧投射为残忍的迫害。
这场景,与她曾在一个魔法世界看到的景象何其相似。
那里,无法感知魔力波动的普通人,也将拥有魔法天赋的孩童视为邪恶,进行着残酷的猎巫行动。
她再次抬手,指尖在空中极其轻微地一划。
无形的法则之力如同最精密的刻刀,瞬间修改了村民们浅薄灵魂的感知屏障。
“啊——!!!”
“怪物!有怪物!!”
“救命!别过来!别过来啊!”
凄厉到变调的惨叫声骤然打破了死寂!
村民们终于“看”到了——看到了那些紧贴在他们身边、形态扭曲、散发着恶臭和死亡气息的咒灵。
它们丑陋的口器滴落着粘液,冰冷的爪子几乎要触碰到他们的皮肤。
极致的恐惧如同冰水灌顶,瞬间淹没了他们,让他们涕泪横流,屎尿失禁。
然而,他们的身体依旧被死死定在原地,连闭上眼睛逃避都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可怖的“生物”越来越近,感受着那冰冷的、令人作呕的气息喷在脸上。
镜的声音平静地响起:“你们要净化的‘怪物’,应该是这个吧?”
她指了指那些在村民眼中清晰无比的咒灵。
“那么,交给你们了。”
话音落下,禁锢村民身体的力量瞬间消失。
“哇啊啊啊——!”
“救命!快跑!”
“怪物!怪物要吃人了!”
村民们如同炸了窝的蚂蚁,连滚带爬地四散奔逃。
然而,那些被镜赋予了“存在感”的低级咒灵,如同跗骨之蛆,死死地跟随着他们,在他们身后发出嘶哑的嚎叫,将他们内心最深的恐惧无限放大。
现场瞬间变成了鬼哭狼嚎的地狱。
镜不再看那些崩溃逃窜的村民,目光转向被捆绑着瑟瑟发抖的孩子们。
她指尖轻弹,束缚他们的绳索应声而断。
孩子们惊魂未定,抱在一起低声哭泣。
就在这时,那个十六岁的少女——美纪,她没有像其他孩子一样哭泣或害怕得缩成一团,而是强忍着身体的颤抖,踉跄着站了起来。
她的目光没有看向那些逃窜的村民,也没有看向那些可怖的咒灵,而是坚定地、一步步走向了站在场中央、仿佛一切混乱源头的镜。
她的脸上还带着淤青和尘土,衣衫单薄破烂,嘴唇冻得发紫,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祈求。
她走到镜面前,仰起头,直视着镜那双黑色眼瞳:
“您……能救救他们吗?大人”
少女的眼中,是纯粹的恳求。
不是为了自己,甚至不是为了那些刚刚得救的孩子,而是为了那些刚刚还想要淹死她、用盐撒她、视她为怪物帮凶的村民。
镜的思绪,在这一刻似乎出现了短暂的凝滞。
“他们这样伤害你,”镜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却带着一丝极淡的困惑,“你也想救他们?”
美纪没有丝毫犹豫,用力地点了点头。
她的眼神清澈见底,带着一种近乎天真的悲悯:“他们……他们只是害怕。害怕自己不懂的东西。伤害我们……是不对的,我知道。但是……看着他们被那些可怕的东西追,看着他们那么害怕……我……”
她咬了咬下唇,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准确表达那种复杂的感受,最终只是重复道,
“请您……救救他们吧?求您了!”
这句话,如同穿越了无尽时空的回响,与记忆中某个呼喊重叠在一起。
【镜……停手吧……求你了……】
镜沉默地看着她。
夕阳的余晖落在美纪沾满尘土的脸上,那温暖的光晕,与她眼中那份不求回报、甚至对加害者也怀有悲悯的温柔,再一次,无比清晰地与记忆深处那个身影重叠在一起。
镜没有再问为什么。
她抬起手,对着那些正追着村民、吓得他们魂飞魄散的咒灵,极其随意地一挥。
没有光芒,没有声响,没有咒力波动。
那些张牙舞爪的低级咒灵,连同它们散发出的污秽气息,在瞬间如同被阳光蒸发的晨露,无声无息地消散在空气中,仿佛从未存在过。
逃窜的村民们骤然感到身后的恐怖压力消失,惊魂未定地瘫倒在地,茫然四顾,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虚脱和无法理解的恐惧。
镜做完这一切,不再看任何人,转身朝着村外笼罩在暮色中的山林走去。
她的步伐平稳,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点尘埃。
然而,她刚走不远,就听到了身后传来细碎而急促的脚步声。
她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美纪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脸上带着奔跑后的红晕和一种下定决心的勇敢。
她停在镜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小心翼翼地问: “大、大人……我该怎么称呼您?”
镜沉默了片刻,清冷的声音飘散在晚风中: “镜。”
“镜……大人!”美纪立刻恭敬地喊道,带着一丝紧张和敬畏。
“……镜就可以了。”镜的声音依旧平淡。
美纪愣了一下,随即脸上绽开一个巨大的笑容,用力点头:“嗯!镜!我叫美纪哦!”
她自我介绍着,声音清脆而充满活力,仿佛刚才的恐惧和磨难从未发生。
她看着镜继续前行的背影,鼓起勇气,小跑着跟了上去,与她保持着一步的距离。
“镜,”美纪的声音带着好奇,“你要去哪里呀?”
镜的脚步没有停: “不知道。”
身后安静了几秒。
然后,美纪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勇气,再次开口,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那……我能跟着你吗?”
没有问“为什么”,没有解释“我能做什么”,没有承诺“我会听话”。
只是一个简单的、带着全部希冀的询问。
镜的脚步,微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夕阳的最后一缕光芒彻底消失在地平线,暮色四合,山林间弥漫起淡淡的雾气。
她没有回答,没有说“好”,也没有赶她走。
她只是继续迈开了脚步,身影渐渐融入越来越浓的夜色与雾气之中。
美纪看着她的背影,咬了咬下唇,明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倔强,然后毫不犹豫地,迈开步子,跟了上去。
义无反顾地追随着前方那道仿佛要融入虚无的身影,消失在山林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