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亮的刀刃倒影出李绮惊惶的眉眼,她顺着握住刀柄的那只手看过去,看见是页书正拿刀对准她。
页书目光暗含隐忍的讥讽,咬牙道:“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们大人会跟着你一起走吧?这只是我们做的一个局。”
他说完这句,又转脸向冯斯疾,急切道:“现在李绮身边无人,落在我们手里,大人还等什么?”
冯斯疾咬紧腮帮不说话,目光落在李绮的脸上。
她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失望,也有惊惶和不解,可更多的是不安。
对她自己下一步会走向哪里的不安。
她好半晌才问:“是吗?”
冯斯疾深吸了口气,还没说话,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何暮就先开了口:“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不信的?像你这种人,冯大人怎么可能会跟你同流合污?”
李绮对她的话置若罔闻,只急切地望着冯斯疾:“是不是?”
冯斯疾微微侧头,拧眉不满,望着页书不言语,那双眼睛光芒冷冽,像刀割血脉。
事实如何已经很显然,李绮没有想到是这样,却也没有多么伤心难过,她仅有的情绪是恨和急切。
恨冯斯疾用夜阑逼自己上钩,急切如果自己被抓,无人会救董明容。
李绮捏紧手里的缰绳,脑子里飞速旋转,思考一个最快最有效的退路。
这时,一直沉默的冯斯疾开了口,侧目看着何暮质问道:“你说她是凶手,证据呢?”
何暮哼了声:“你以为我没有?”
她骑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们,多年来被何章敬当做贵出嫡女教养,那股子自贵在上的气质自而流露,很是有几分威压。
只见她示意了眼骑马跟在她身侧的人,那人稍稍弯腰,把手伸进马袋里,不一会儿摸出一块儿血淋淋的布来。
他把布团抖开,平展在所有人眼前。
众人看清,那是一封血书。
“这是我爹在娘娘死后押走王修时,王修在路上写下来控诉县主是真凶的血书。”
何暮好笑地看着冯斯疾:“这还够不够死心?如果不够我还有,那是县主杀害娘娘时遗落的凶器。”
不过她可没有那么傻,重要的证据不可能全都随身携带。
她说完便紧紧观察冯斯疾,他面上的神色没有变化,也没有人和想要去抓李绮的动作,好像一尊雕塑,凝在马背上。
何暮毫不忌讳道:“为何还不捉拿李绮?冯大人是不是忘记了自己来京都是做什么的,忘记了民间对你的期待有多少?你难道是还想要包庇?”
冯斯疾道:“我只是在想,既然你手握证据,那么你之前有很多机会拿人,怎会一直等到现在。”
何暮闻声冷笑一声,看向李绮的眼睛怨毒满满。
如果可以,她当然会早早就给出证据抓住李绮。
可从前张洲竹护着李绮,只要有他护着,京都之下无人敢捉拿李绮。
就是冯斯疾来了才让她看见一点儿希望,可她也不是没有去找过冯斯疾。
但结果却是与冯斯疾是双双在清绮庙被李绮刺杀,虽然活下来了,但冯斯疾却就此拒绝了她。
如果当初能抓到李绮,或许就不会有今日这么多事,父亲兄长都入狱,何府虽然还在,但内里早就已经变了天。
她一个女子,撑不起府中大事,从前都是兄长管理一切,如今四处临难,府里人人都想要趁此机会将她和整个何府吃干抹净。
她只能挑起担子,带上陈护和家中一些忠诚旧部来捉李绮,希望立功一件至少可以救出陈护。
现在张洲竹不在了,不会再有人护着李绮。
陛下那么宠爱丽妃,一定不会包庇李绮的。
就算还有什么不知人在护着李绮,何暮也要拼死一搏。因为兄长在刑狱之中落不着好,那么她也绝对不会让李绮好过。
即使需要用家中仅存的权势去跟李恪蝼蚁撼大树,她也要用命搏。
好到底是被何章敬自小保护着的,即便如今挑起担子,对外人却始终没有成熟的防备,何暮将这些心里话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冯斯疾。
跟着才说:
“我知道你跟李绮关系匪浅,但我对你们之间不感兴趣,我只是提醒你,你身边的人可是京都人人喊打的杀人犯,清绮庙那么多香火,你就应该知道有多少人盼望着她死。
“现在你如果放弃她,站到我这边来,配合我捉拿凶手,你还能回头是岸。”
说完所有人都在注视着冯斯疾,等待他的选择。
空气有一瞬的凝固,连流动的风丝都化不开这死寂的沉默。
冯斯疾只觉渐渐看不清楚了近在眼前的李绮,视线中的她模糊成了小小的、红色的一团。
那一团团模糊的光点里,晕出京都闹街上的那些人们,在他纵马时对他的纵容,甚至往两旁站开让路,在看见他时的拥戴和热情,他捉拿夜阑时那些人帮他将其围困……
耳边一句一句想起旁人称呼的‘冯清官’,馄饨摊主和其他人一模一样的神色和语气,问他有没有捉到凶手,会不会处死李绮。
可眼前也在一幕一幕浮现李绮的模样,红脸的,嬉笑的,难过的,渴望的,甚至是浑身布满吻痕的。
他究竟要为什么而活?
冯斯疾头脑乱嗡嗡的,却在那凌乱嗡闹的声音中,拨开了一道清明,看见那跪在祠堂里说,从此只为李绮而活的那个自己。
冯斯疾用力捏紧缰绳,哽着喉咙下令:“拿下李绮!”
话音落下,便听见李绮一声震耳的冷笑,视线里她在马背上腾空飞起,与自己的人厮打在一起。
刀光剑影,那抹红色的影子身手矫健,快如闪电,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页书也被她一掌击中后脑而倒趴在地面。
李绮顺利的为自己开出了一条路,就要逃走时,一直骑在马上旁观的何暮躲过身边人的弯弓,快速搭好弓箭,用力拉弯对准李绮的背影:
“当初清绮庙的那一箭,也是时候还给你了。”
咻的一声,箭矢飞出何暮的指尖,她保不准自己有多大的准头,但仿佛是那清绮庙里的阎王神听见了他们所有人的愿望,这一支箭被附了某种魔力一样,出奇意外的准。
直冲李绮后背射杀过去。
李绮只顾着往前跑,浑然不觉。
冯斯疾眼前正好擦过那支箭矢,带来凌冽的风刮得他睫毛颤动,他想也不想便跳下马头,朝李绮飞奔过去。
他一把抱住李绮,扑到地面,扬起无数灰尘遮迷住眼睛,那支箭矢噗呲一声,刺进冯斯疾的后肩。
冯斯疾对痛苦浑然不觉,就那么用力地抱住李绮把她困在自己怀中,压在地面。
李绮动弹不得,视线里看见何暮带着镣铐朝自己走来,如果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李绮红着眼,哀求地看向身上的冯斯疾:“放我走,我要去找明容……”
“听我安排,”那支箭矢夺走了冯斯疾的所有气色,他脸色发白,干裂的嘴唇蠕动着艰难地说:
“若我们二人都在此倒下,就没有人去救娘娘。我不会让你和你在乎的陷入险境……”
方才说完这句,他口中喷出一口血,血线顺着唇角滴落在李绮的脖颈,又顺着颈窝划了下去。
何暮带上镣铐走到近前,吩咐人将冯斯疾拉开,随后亲自将镣铐戴在李绮的手上和脚上。
何暮蹲在李绮身边,伸手拉住她的镣铐朝自己这边一扯。
李绮被扯得往前扑,扑到何暮的面前,仰头看着何暮那张因为恨意而扭曲的脸。
何暮阴声道:“李绮,你害我大哥成残废的时候,想过你会有今天吗?”
“呸!”
李绮冷眼朝她脸上吐了口口水,冷笑道:“你跟你父兄,都只是我的手下败将。”
何暮气得扬手,想要朝她脸上呼一巴掌,手腕却被人重重一把捏住。
何暮的手无法动弹,她回过头,看见是面色苍白的冯斯疾。
他抓住何暮的手腕,恨眼道:“闹剧也该够了,把人带回去。”
何暮哼了一声,甩开他的手,回头狠狠瞪一眼李绮,走开上马,命人带上李绮。
冯斯疾扶着页书从地上起来,嘱咐页书陪李绮上马,一行人缓缓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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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绮终于以所有人都希望的方式,出现在所有人面前。
当一队人马走过闹街时,街道两旁的欢喜雀跃,几乎能震散了天上的白云。
“妖女被抓了!”
“太好了,阎王神听见我们的心愿了,我每个月给清绮庙供奉那么多的香火也值了!”
“什么阎王神,分明是冯清官!他才是咱们的神,你看他一来,妖女就被制服了!”
“……”
“呀,大人为了捉拿妖女都受伤了,快让大夫麻利点,自觉地送药过去啊!”
“……”
被困在马背上的李绮听着这些议论,早就已经心如止水。
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只是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来临。
李绮吸了吸鼻子,抬头看着骑马在前的何暮跟冯斯疾。
冯斯疾后背的箭已经被页书拔了,随意裹了点儿衣衫上扯下来的布料,裹不住晕开的鲜血,血将他穿在外头的青衫染出更深的颜色。
他一路相送李绮下狱,路过冯府也不进去。
即便是春日,牢狱里也是抵挡不住的阴冷湿寒。
何暮虽然跟随,但只是为了确保自己亲眼看见李绮下狱,并不能决定李绮关在哪一间牢房。
冯斯疾主张,命人将她关到了深处,关押重犯之地。
重犯刑狱,这儿的牢房空空的,仅她一人,一开始连狱卒都没有。李绮进来后,冯斯疾临时叫了六个狱卒过来看守。
牢房里积起了厚厚的灰尘,李绮一进去,就嗅到一股浓浓的灰尘味。
她坐到墙根下,抬头就能看见立在牢外的冯斯疾,一根根木柱挡住他一半的脸。
露出来的另一半,眼睛深邃。
“你且在此等着。”冯斯疾说,等了一会儿,没听她回应,才转身离开。
何暮没有跟来,早去找了她的父兄。
李绮目送冯斯疾的背影远去,他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耳边,她才收回视线,后靠冷硬的墙壁发呆。
明明已经竭尽全力,但却还是无法避免这些不好的事。
她身心俱疲,靠着墙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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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时,噼里啪啦地下起暴雨。
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鸣在穹隆,李绮猛地从睡梦中惊醒。
一睁眼便看见头顶的一盏油灯,在雨夜中抖擞着散发淡淡的光辉。
附近的牢间里没有人,这盏油灯是唯一的光亮,除了这儿,四周黑漆漆的,静谧得除了雨声没有半点儿声音。
墙壁上的一盏小小的窗户正好对准这盏油灯,雨水噼噼啪啪地不断敲击窗棂飞落进来,不一会儿,将这盏唯一的油灯给浇灭。
李绮的视线里陷入黑暗,借助夜光,只能微微看见牢房里一些桌椅的轮廓。
春日极少有这样大的暴雨,噼噼啪啪的响,天空时不时扯过一道蓝紫色的闪电,照亮昏暗的牢房一瞬间,又暗淡下去。
窗棂的雨水飞溅落在她的脸上,凉丝丝的冷意让她回过神来,揉揉眼睛,盯着那不断飞溅冷雨的小窗,才恍恍惚惚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身下潮湿的草堆簌簌簌地响,李绮翻了个身,面朝牢房外,才蓦然发现外面立着冯斯疾的身影。
他穿的是今年初入京都时,李绮亲手给他做的那件衣裳。
雪青的颜色,将他本就冷淡的凤眼衬得更为冷漠,薄唇紧紧抿着,视线一眨不眨落在她身上。
“你醒了。”冯斯疾先开口。
他负手而立,淡淡的夜光牵延在他周身,将他面庞清晰映照,高挺的鼻梁投下一侧小小的剪影,挡住他另一半脸,显得讳莫。
外面下着大雨,他身上没有一点儿潮湿的雨气。
李绮不知道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也不知道冯斯疾是什么时候来的。但他周身干爽通透,一定来了很久。
他又站在那里看了自己多久?
李绮没有说话,翻身坐在草堆上,后靠冰凉的墙壁,低着头,只看着自己脚踝上的镣铐,随着她的行动而叮叮咚咚的响。
伴随这道声音的,还有牢房开锁的咔哒声。
李绮抬眼,只见冯斯疾已经开了牢房门,一步步朝她走来。
干净的雪青色衣摆拂过肮脏潮湿的地面,他走路悄无声息,她以为他会立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的和她说话。
却不想冯斯疾直接坐在了她身旁的草堆上,伸手过来,将她揽在怀中。
在这之前,李绮察觉不到今晚下了雨很冷,直到靠在冯斯疾的怀里,嗅到他身上的皂混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和血腥味儿,感受到他胸口的温度,他手掌的火热,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冷的。
李绮不自觉地往冯斯疾那边缩了缩,把头靠在他心口,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问:“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要包庇我?你对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报复我在黔洲对你做的事。”
“不是。”
冯斯疾毫不犹豫地否认:“我只是没想到何暮会这么激进。如果不顺从她,我也会被当成与你一派之人。假如我们落得一样的下场,谁去找娘娘?董将军吗?他年轻冒进,手握兵权,一旦露面,比我们更危险。”
李绮疲惫地闭上眼,责怪他:“假若你不抓走夜阑,我们早就已经出城去寻明容了。”又怎会有今日?
“是我对不住你,”冯斯疾把她抱得更紧,双臂牢牢将她困在怀里,低头吻住她的额头:“可如果重来一次,我还是会那么做。”
李绮被他勒得快要喘不过气,可奇怪的是,这种近乎窒息的感觉竟然让她有一种病态的归属感,好像她终于感觉到自己存在这儿,就在他身边。
她没有推拒或是挣扎,顺从地由着冯斯疾抱着,不解问:“为何。”
冯斯疾道:“任何事我都可以解决,唯独你不在身边这一件我没有办法,如此就不会让它发生。”
李绮不再说话。
“我不会让你就这样下去,我会找到明容,为你翻案。”冯斯疾抱住她郑重许诺。
李绮依旧没有说话,她从来不听信别人说了什么,只看着眼前的事。
她有时候会很邪恶的想,如果乱葬岗没有张洲竹那一次算计,如果没有让页书带去自己不好的消息让冯斯疾慌乱无措,冯斯疾就不会放弃他原来的计划,为她与何章敬等人命搏到死。
那么现在的状况就不会是这样,而是冯斯疾为她搬倒了何章敬等人,他死后,也掩埋了魏鸣的案子。
而她与夜阑平平安安出城去找董明容。
可是她没有想到会这样,总是会有突然的事来打乱她的计划,让她所有的算计都落空。
李绮觉得自己这个想法实在是太邪恶了,忍不住问:“我一直都没有问过你,我这种人,怎么能被你一直记挂。”
冯斯疾没回答。
李绮听着窗外的雨声,没有追问他的念头,事实上她很少去追问别人什么东西,他不说,她就当自己没有问过。
雨势渐小,李绮听着淅淅沥沥的雨声,在冯斯疾的怀里又睡了一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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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绮再醒来时,雨停了,天光大亮,原本简陋肮脏的牢房里被人收拾得干干净净,墙根摆了一张小床,还有一张小桌。
桌上放着几本京都下时兴的话本,一碟干果,都是解闷好物。
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准备的,地面铺了厚厚一层干草,不再潮湿了。
夜里牢房会冷,那张小床上叠着一床冬日的厚被褥。
李绮有些愣神,这些东西准备的时候自己竟然一点儿知觉都没有,睡得很沉,原来自己在冯斯疾身边,可以睡得这样安心?
她起身坐到桌边,随手拿起一本话本,还没翻开,外面响起一串脚步声。
“李绮,有人来看。”狱卒喊了一声,李绮抬头去看,只见狱卒身后跟着何暮。
何暮穿着一如既往的朴素,白衫裙,素发簪,行动间宛如一张白纸轻飘。
她来到牢房门外,给了狱卒一包银子,狱卒将锁打开,她才走进来,立在李绮面前。
李绮收回视线,翻看手里的话本,随意说:“我跟你应该还没有到你来看我的交情。”
何暮扫了一眼她这间牢房的布局,冷笑一声,讥讽道:“你跟冯斯疾果然关系匪浅。你这种人,莫不是出卖了自己才换来这些好处?
“亏冯斯疾在外是个正人君子的模样,原来也不过是食肉的伪君子,必定也是从你身上拿了不少好处,才会又为你挡箭,又为你安排这些。”
李绮听见这话,啪地一声将话本摔在桌上,突如其来的巨响吓了何暮一跳。
何暮见她站起身,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小步。
“就算是在这里,我也依旧能杀了你。”李绮一把掐住何暮的脖子,将她抵在牢柱上,盯着她的眼里杀意流转而过:“照你这么说,你这么拼死拼活为了救你兄长,难不成你跟你兄长有什么辛秘事?”
何暮紧紧抓住她的手腕,被扼住呼吸的她脸色涨得通红,听见她这句话,咳嗽着怒道:“你瞎说什么……那是我兄长,我帮他不是很正常?”
“冯斯疾天生清正,心地善良,品行向善,他帮我不也是很正常?你带着颜色看别人,却不准别人带着颜色看你?”
李绮笑了一声,说:“你兄长无缘无故护着一个庶出妹妹,难不成也是你出卖自己给亲兄长?真真算起来,你可比我恶心多了。”
“李绮……!”
李绮一把将她推开,扔到地上,嫌弃地擦擦自己的手,说:“滚。”
何暮捂住自己被掐得发红的脖子,坐在地上,愤恨地盯着李绮说:“我来找你,是给你机会离开这个地方,你这么对我,你别后悔!”
李绮白了她一眼:“你不会以为我会跟你这种肮脏的人联手做事吧。让你滚就滚,哪这么多废话?”
何暮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捡下身上沾上的干草,愤愤瞪了李绮一眼,噔噔噔地跑出牢房。
既然这么不识抬举,没有任何用处,那就没有留下李绮的必要!
整个京都,想要李绮死的人多了去,若论身份,皇后便是这群人中最高的存在。
何暮不信冯斯疾能护她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