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暮到福寿宫时,皇后张宛枕在窗下的贵妃榻上,薄被半搭,乌发如瀑,两名宫女立在她身后,为她打理柔顺的长发。
左右两边又还有两位宫女端着应季的蔬果和热茶,时不时伺候给张宛享用。
窗外微风拂过,春花灿烂,张宛慵慵懒懒的沐浴在春光下,身居高位多年让她眼尾眉梢的皱纹里都藏着贵气威严,她半眯着眼睛,向何暮瞥过来,轻飘飘的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蝼蚁。
“你父兄都下了大狱,你却还能安然无恙,有些本事。”张宛似夸赞似轻蔑的随口说了句。
当今世事,像何暮这样的女子不仅没被吃绝户,还能保住偌大的何府不散,已是极为难得。
张宛不由得又多看了她几眼,私心的将她与曾经被张洲竹逼至绝路的自己重叠起来。
“你有几分当初本宫的骨气。”张宛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
何暮笑了笑,似不在意张宛的态度如何,她从容道:“看得出来自从宰相逃京后,娘娘的气色都好了许多。”
张宛把玩着点涂得精致的指甲,哼声道:“提那个晦气东西做什么?”虽然她的确呼吸都通畅了许多。
外头有宫人搬来矮凳,何暮道谢后,在张宛身边坐下,主动伸手为她揉捏小腿膝盖,道:“娘娘可知道,县主入狱了?”
张宛一顿,才反应过来:“这话何意?”
何暮压低声音说:“民女就知道,冯大人根本没想把这事儿昭告下去。”
何暮将抓获李绮的来龙去脉尽数讲给张宛听,才又说:“冯斯疾一直在隐瞒拖延时间,任凭民间如何声讨询问,他都保持缄默。我猜想,他是想包庇饶恕李绮,可是娘娘,您甘心让李绮就这么被放过吗?”
张宛的双手慢慢收紧,膝盖上的薄被在她手中皱成一团。
她以前最讨厌丽妃,连带着也讨厌李绮。
如果李绮不死,陛下就不会死心,迟早有一日她会入宫来跟自己作对。
好不容易才稳住皇后之位,打压了焦兰,难不成又要来一个李绮?
张宛看着何暮:“你有办法?”
何暮道:“民女想要救父兄,只要娘娘肯帮忙,民女便可以助娘娘一把,早日行刑处死李绮,解娘娘的心头大患。
“娘娘别看只是一个李绮,不值得您大动干戈,可您别忘了,她可是云洲的难民。这么多年了,若不是父兄这件事,还没人知道她来自云洲,往常她不是说,与丽妃都是黔洲人?”
何暮越想,越觉得李绮与丽妃来京这么多年却隐藏真实身份,绝对有不可告人的阴谋。
他们所有人都被骗了多年。
何暮不傻,能想清楚李绮多半是来为了云洲报仇的。
何暮继续道:“她是云洲人,想来她那个弟弟董将军也是,若他们隐藏在京多年只是为报酬,届时董将军带兵杀来,怎么能得安宁?不如尽早处死李绮,那些人没了李绮,就如同失去了主心骨,可以任我们拿捏。”
张宛倒是明白这个理,当年云洲失守,他们所有人都有一份罪在里面。
她也想救人,若能让何氏欠下这一份情,往后不愁没有人用。
可这些年都被张洲竹控在手中,她哪里来的权利?纵然有一些人可用,但这点儿东西还不足以救下何氏父子。
何暮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给她定心道:“娘娘只要答应,民女自有办法,届时您只要听民女的安排就行。”
张宛心中狐疑,有点儿不信,她先前被冯斯疾和李绮骗惨了,如今哪里敢随意相信旁人?
何暮没什么耐心,说:“想要成事总有风险的,娘娘怕这怕那,只会什么都做不成。”
张宛听了,思忖片刻后,一咬牙答应了,“你要怎么做?”
何暮道:“娘娘且听民女安排就是,民女需要娘娘的凤印。”
张宛没什么权势,凤印用处不大,只能调用号召一些无关紧要的人,交出去无甚影响,便吩咐人去取来。
没多会,宫女捧着印玺盒子走来,递给何暮。
何暮揭开盖子,里面的凤凰印章晶莹透亮,她轻轻抚上凤凰的尾巴,笑道:“娘娘且听民女消息,这几日娘娘要多辛苦,拖住李公公。”
“你放心吧,陈护与你父亲多年来驻守大理寺和刑狱,李恪的手伸不过去,他就是想插手也有心无力。”
何暮深吸了口气,放下心来。
她今日去找李绮,本是想让李绮改口当年魏鸣和云洲的案子,好无罪放出父兄。
而她也会改口,否认李绮杀害丽妃的事实,这样一举两得,双方各自放过。
可李绮不识抬举,她只能不讲情面,处死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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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府。
入了夜,最后忙碌的三两个下人陆陆续续地回了房,府中上下静悄悄的,只能听见偶尔从檐角呼呼而过的风声。
书房里还点着烛灯,冯斯疾在暖灯下翻阅信件。
他身穿白色的中衣,黑发散开随意披在肩头,暖黄的光芒延绵在他周身,他好像与那光融为一体,温暖明亮得不可思议,却摸不着。
他来来回回地翻看下属们从各个地方送过来的信,每一封信里的消息都认真读过,但都没有董明容和张洲竹的消息。
杂乱的信件旁边放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冯斯疾看完最后一封信,依旧没有他想要的消息。
冯斯疾疲惫地按了按眉心,伸手去端那碗汤药,已经凉透了,春夜里指尖端起时传来一阵透骨的冰凉。
‘叩叩——’
药碗凑到唇边,正要饮下时门被敲响,冯斯疾把药碗挪开一点儿,望着前方紧闭的门说了声进来。
青兰推门而入,走到桌前,垂首屏息道:“焦兰从宫里传了消息,说何暮拿了皇后娘娘的凤印,明日要安排把县主游街示众,昭告天下说,七日后在清绮庙以杀害宫妃的名义将县主斩首。”
寂静的夜里哐当一声巨响,冯斯疾手里的药碗噼啪坠地,汤药四溅,碎片满地。
青兰心神俱跳,不敢去看冯斯疾的神情。
只觉屋子里一寸寸凉下来,直至最后几乎冷得凝固,让人呼吸困难。
好半晌才听见冯斯疾嘶哑的询问:“消息属实?”
青兰道:“千真万确。大人,怎么办?如果七日时间还找不到丽妃娘娘……”
那便无法洗脱李绮的罪名,一切都会前功尽弃。
“备马,我要进宫。”
冯斯疾站起,捞过架子上的外衣,一面穿戴一面朝书房外大步走去。
青兰连忙拦在他面前,担忧地看着他:“大人的箭伤还没好,上次您吐血时大夫抓的药,都还没喝完一剂,现在还是以休养为主……”
说话的功夫,冯斯疾已将外衫穿戴整齐,冷眼望着青兰:“去备马。”
青兰听着他不容拒绝的命令,他眼里已经隐隐有了不耐烦,不敢再劝,听命地去将马牵来。
冯斯疾在府外翻身上马,快马加鞭朝宫里奔腾 。
时间紧迫,再晚一些宫里就要下钥了,他就无法阻止张宛与何暮的计谋。
在宫门下钥的前一刻钟,冯斯疾跑到了宫外。
除了天子,宫中任何人不可行舆车,他在宫外下马,徒步奔去福寿宫。
到的时候,宫里还亮着一盏守夜的灯,一个小宫女睡在廊下守夜,蓦然被脚步声吵醒,一睁眼看见外男,吓得惊呼出声:“什么人!”
这声惊呼让福寿宫各处亮起夜灯,不一会儿陈姑姑走出门来,夜灯照亮了风冯斯疾的脸,看见是他,陈姑姑让那不稳重的小宫女下去领罚,这才带着冯斯疾进去。
一边走还一边说:“娘娘已经睡下了,冯大人清名在外,不会不知这不合礼数。若再有下一回,娘娘也保不住你。”
绕过卷帘,张宛斜靠在贵妃榻上,她已经穿戴整齐,喝着宫女端来的宵夜暖汤。
冯斯疾一进来便道:“你是不是忘了之前答应过我什么?”
张宛饮汤的手一顿,飞眼过来怒瞪着他道:“冯斯疾,你失礼了!”
“呵,”冯斯疾冷笑一声,更逼近她一步:“我帮你摆脱张洲竹的掌控,你一切听我安排,现在张洲竹只是跑了而已,并未除掉,你就已经按捺不住了?”
张宛闻言生气起来,她啪地一声把汤碗重重摔在冯斯疾的脚边,碎瓷片四处飞落,褐色的汤汁飞溅在冯斯疾雪青的衣袍上,脏污了一片。
张宛气得站起来,指着冯斯疾的鼻子怒道:“你还有脸说?当初在香来客栈是你欺骗本宫,害本宫被禁止,才给了焦兰那个贱人机会上位!”
她邪恶地笑出声,恨恨地盯着冯斯疾说:“本宫已经只有陛下了,却被焦兰那个贱人夺走!”
她在宫里的一切全都靠与陛下那点儿微薄的夫妻之情,倘若连陛下都被狐狸精哄过去了,她的处境岌岌可危。
张宛抓住梁帝,等于抓住救命稻草。
越是这么想,张宛越是觉得心口有一团火在烧,用尽一切办法都灭不掉这团火。
直至今日何暮来找过后,张宛才知道唯有报复这条路能够浇灭心中的怒火。
张宛呼吸短促地怒声道:“本宫每一日都如履薄冰,本宫不好过,你们谁也别想好过,定会狠狠报复,要李绮不得好死!
“你若要帮她,你就会辜负所有人的期望,你这半生所挣来的清名全部毁于一旦,届时本宫给你扣一个帮凶的罪名,一样留不得你!”
张宛说到这儿,只觉大快人心,连连大笑几声道:“本宫不信,你一生清正,会为了李绮那种早该去死的恶人舍弃一切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