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沈寻的彻夜难眠。
清朗的白日里,江知味四仰八叉地躺在床榻上,一手抓着床头那一大袋还没来得及兑成银锭子的铜板,砸吧了两下嘴。
穿越来这么长时间了,她还是保留着现代人的恶习。熬夜、赖床、睡回笼觉一个不落。
人嘛,缺什么就想什么。上辈子她最缺觉了,每日被外婆盯着早起,到菜市场那种烟火之地磨炼刀工。坚持了十多年,从踩板凳才能够着案板的年岁起,一直到她长得亭亭玉立。
穿越来后,好几回她都暗自庆幸,幸好她摆的不是朝食摊子。
她是知道摆早点摊的辛苦的。毕竟每日凌晨就得起床揉面、备菜,天不亮就得把摊子上的吃食都安到笼屉上。
要换作她来做这事,她的怨气能重到把三更天游街的鬼都喝退。
不过今日美中不足,她这一觉没能舒坦地睡到自然醒。因为江风回来了。
江知味打着哈欠,推开了被江风叩响的房门。江风去了一天一夜,想来已经把该处理的事情都处理好了。
眼下他手里捧着一个油纸包,笑得一脸憨拘:“二姐姐,我回来了。你看这个,得胜桥的郑家油饼。我一早特地去买的,放怀里捂了一路,还热乎着呢。”
江知味顿觉这个弟弟懂事了不少,接过他递来的油饼,想起还没刷牙呢,没马上吃:“都说好了?”
江风点了下头:“许木匠人好,本就是看在我一片孝心的份上才收我做学徒。我这趟回去实话实说,他便叫我以后好好读书,考上功名孝敬爹娘。学徒的事,就算了。”
“学塾那边,我把学钱补上了。我那同窗郑书和李学,都答应帮我补上先前落下的功课。二姐姐,我以后一定勤勉读书,不让你和爹娘操心了。”
“那爹娘那边?”
江风转头,扫了前头的豆腐铺子一眼:“娘还在忙着,等会儿我就跟她说。至于爹那儿,我怕爹生气。”
他讨好道:“二姐姐,我能不能不跟爹爹说这事啊。等娘同他说就好了,要不然爹爹好不容易好些,要被我气坏了,那可不得了。”
江知味觉得他说得有理:“那就这样吧,听你的。”
她顿了顿:“你方才说,你的两个同窗要帮你补习功课?”
“是啊,二姐姐。”江风嬉笑道,“我记得上回你说,等我再回家来,做点零嘴让我带去分同窗吃。我一会儿给娘磕完头便要回去了,二姐姐说的话可还作数?”
“自然作数。”江知味戳了戳他的肩膀,让他往后退些,“你二姐姐我这就洗漱更衣,到集市上采买去咯。”
江风笑得眉眼弯弯:“那我就不耽搁二姐姐了。油饼记得趁热吃啊,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江知味麻溜地洗漱完,捧着油饼便出门去了。
得胜桥的郑家油饼,她此前听说过,说是汴京城里的油饼之最。每回开门,都得同时起二十多个炉灶炸饼子,要不然那些食客闻得见吃不着,能为一口油饼大打出手。
江知味也是真好奇,这京城里的行业标杆究竟是个什么味道。旋即张大嘴,一口咬了下去。
所谓油饼,其实就是放了内馅儿的油炸面饼。江知味手里的这个,放的是甜豆沙馅儿。即便在怀里捂过,还放凉了许多,全然没有影响它外皮的酥脆口感。
内里的豆沙做了去皮的处理,吃起来比寻常豆沙顺滑、绵密了许多。因只放了少许白糖,整个儿吃下来,满嘴豆香却分毫不觉得腻口。
要不怎么说在汴京做餐饮竞争大呢。便是这小小的油饼,里头竟也有诸多讲究。
江知味三两口啃完了一个油饼,来到了熟悉的摊子前,买了三斤猪里脊肉。
她要给江风做一罐肉松带去。
肉松此物,空口能当零嘴,佐餐可以下饭。不粘嘴、不塞牙,算是一种老少皆宜的休闲小食。
学生时期的孩子们,应当都很难抵挡肉松的诱惑。
江知味读小学的时候,就很喜欢和同学分享外婆炒的肉松。那时的外婆已经是个执掌百来家连锁餐饮的大老板了,手底下员工、学徒更是数不胜数,却还是愿意为自家外孙女腾出时间来做小零嘴。
而她每一回带到学校的零食,都会被同学们你一口我一口地瓜分,然后迎来满堂喝彩。
“哇,真是太羡慕知知有这么好的外婆啦。”
“要是我妈也能做小零食就好了,今天肉松,明天辣条,后天猪肉脯,怎么都吃不够。”
每每这个时候,江知味便扬起骄傲的头颅,故作轻松地微微一笑:“都别抢都别抢,我外婆说了,过几天还有啊。”
这算是江知味读书期间,比较辉煌的一段日子了。
可惜她在九年义务教育结束后,便远离了那样鲜活的校园生活。毕竟外婆给她规划的未来之路与其他人不同,站在顶峰的同时,也失去了很多作为少年人的自由。
想到这里,江知味决定,以后江风每回返校,都给他做一些零嘴带去。她上辈子没能完美延续的少年时光,就让这辈子的弟妹帮忙实现好了。
到家中,凌花的豆腐铺子已经关张了。
江知味忽地忐忑起来。她不知道江风那头磕得怎么样了,蹑手蹑脚地开了院门,左右看看,一个人影都没瞧见。
正纳闷呢,屋子里哄的一下冲出来好些个人。两小只在前,小短腿跑得飞快。江风居中,凌花走在最后,手里拿着半根断掉的笤帚:“我打死你个混小子。”
江风被打得抱头乱窜,一会儿跑到江知味身后,一会儿抱着两小只,企图用萌娃做他的挡箭牌:“娘,娘我知道错了。我这跪都跪了,头也磕了,道歉的话也说了十数遍,您起先不还好好的么,怎么这会子突然发威了。”
凌花气喘吁吁,叉着腰,站在水井边上不动了:“我这不是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难受么。你给我站住,看我不抽你我……”
江知味赶忙上前,将她握笤帚的那只手按住:“娘,消消气啊。风哥儿也是一时糊涂是吧。这年岁的孩子都这样,皮得很。不过他已经知错了,也答应回去以后好好读书,连帮他温补功课的同窗都找好了。看在他知错肯改的份上,你就原谅了他吧,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凌花的胸口剧烈起伏着:“那你,混小子你方才怎么不说这些啊。”
“娘,你也没给我机会说啊。我刚要开口解释,你这笤帚就挨我屁股了,我只能跑了不是。”江风委屈极了,低头看着江知味手里拎的大块猪肉,眼圈都红了。
凌花的气顿时消了大半,把笤帚往水井边上一扔:“这次就算了,下次要再给我发现。”
“没下次了。”江风扑通一声又跪下了,“娘,我向你保证。往后我指定好好读书,再不让您和爹操心了。”
这事本该这么结束了。但家里鸡飞狗跳闹的动静太大,惹得墙外看热闹的邻居纷纷探出头来。
“没事吧花儿婶?”是容双的声音。
凌花有些尴尬:“没事,好着呢。都散了啊。”
她说着,走到院门外,把正朝这边走的周婶和冯四娘都推了回去:“走走走,甭来看笑话。”
江知味抓紧了这个机会:“周婶、冯嫂子、双儿,我一会儿要做肉松,晚些时候大家都来分点吃吧。”
刚被推搡开的周婶连忙冲她这头使了个眼色:“啊哟,又有得吃了。好嘞,我们晚点再来啊。”又睨了眼凌花:“一把年纪了,还和二十年前一样咋呼呢。”
凌花也翻了个白眼回去:“得了,有的吃还堵不上你的嘴。嗳,我可要去看看,知姐儿说的这肉松,到底长的什么样。”
江知味已经把猪肉上的脂膜剃去,借井水涮洗干净了。
顺着肉纤维的走向,切出拇指长的肉块。此时冷水下锅,添葱、姜、盐后焯出血沫子,另起一锅新水,焖煮个三刻钟,煮得满屋子都是丝丝缕缕的肉香,便将这猪肉煮得又透又软了。
煮好的猪肉用纱布包着,这时便操起擀面杖,像洗衣裳似的一棍一棍把肉块捶散。之后倒在碗中,将其撕成更为细小的肉条,到这一步,便有肉松的雏形了。
炒肉松的过程最是考验耐心。下入调料后,要小火、慢炒,一手执一根筷子,不断重复那一撩动肉条的机械化动作。
一刻钟后,能见着锅里的肉条起了细小的肉绒。之后那肉绒好比有了生命一般,不断地失水、膨胀,直到所有的水分都被炒干,肉松也成了云霞似的轻飘飘的一大团。
拿在手里,酥酥软软一吹即散,便是炒的火候够了。
炒好的肉松,抖松了放在竹簸箕里放凉。风一来,整个儿肉香扑鼻。
江知味随手捻了一团还热乎的尝尝。
肉松口感干脆,初入口时还能觉察到猪肉本身的纤维感。但与口中的津液一相触,都不需要拿舌尖去抿,便在口里化开了。
往两小只的嘴里也塞了点。一个个吃得猛点脑袋,奶声奶气地连连夸赞。
“好吃,二姐姐好牛啊,肉松好香。”
江知味失笑,摸了摸江晓脑门上的小髻子:“哪里学来的混话。”
“二姐姐,我可以拿一点,去分二丫和虎妞吃吗?”江暖指着凳子上放的肉松,踮起脚看了又看。
“可以,自然可以。不过最好再等一会儿。等肉松彻底放凉了,口感会更好。”
两小只就蹲在竹簸箕旁,两手托着腮帮子,像等待放饭的小鸡崽那样,一遍一遍抬头看个不停。终于等到江知味一声令下:“可以吃了。”
都“哇”地一下站起身来,抓起肉松就往衣兜里塞。
江知味目送着他们跑得没影,心想着那便也不用去喊婶子们过来了。毕竟这两小只的嗓门又尖又大,等一会儿小崽子们碰了头,那欢呼声能让整条巷子的人都晓得他们家做了肉松。
她把余下的肉松,装了许多到陶罐子里,用擀面杖捅了捅,压得严严实实,亲手交到了江风手中。
还不忘嘱咐:“风哥儿,要多分同窗吃知道吗。吃完了下回还有,二姐姐每回都给你带不一样的零嘴。”
“二姐姐对我最好了。我替郑书和李学先谢谢姐姐,要是他们知道了我二姐姐这般会做吃食,可不晓得要多羡慕呢。”
说着,他抓了一把肉松塞到嘴里,眼眸子瞬间亮了三分:“这肉松瞧起来像棉花似的,我原以为是丝丝软软的口感呢,没想到吃着比刚出锅的郑家油饼还要酥脆。二姐姐,太好吃了,我都舍不得分给别人吃了。”
江知味笑着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帮他把行李背好。少年人的肩背挺拔,大包小包怎么也压不垮塌。
笑着目送他离开后,果然没过多久,在孩子们的吆喝声中,邻家婶子们都捧着碗啊罐地来了。
江知味挨个给他们分了些,左右看看,这整条街的东西南北街坊都快来齐了,独独缺了她家对门的那一家子。
江家院门敞开着,她从人群中探头看去。
那户人家一如往常那般大门紧闭。但平日里,那里头时常传来妇人骂人、摔碗的诡异动静,显然有人居住,却从不和街邻来往。
江知味正纳闷,袖口被一个晒得黑黢黢的小女孩拽住了。她眼中星星点点,闪烁的满是对肉松的渴望,抿了抿唇,又咽了口口水,轻声道:“江家姐姐,可以也分我一口肉松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