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自然是答应。聊一聊也算解解闷。
目光扫过不远处还在跟球门较劲、浑身冒着热气砰砰作响的闪堂秋人,以及训练场上其他或好奇或善意的目光,我主动迈开步子,率先朝着爱空刚才指的那片相对僻静的区域走去。训练场边缘的灯光不那么刺眼,几排长椅和放置恢复器械的架子构成了一道天然的半隔断。
爱空步履沉稳地跟在我身侧,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在一张长椅旁停下,却没有立刻坐下,而是随意地倚靠在旁边的器械架上,姿态放松却依旧挺拔。那双异色的眼瞳在稍暗的光线下显得更加深邃,如同蕴藏着星光的湖泊。
“清田夫人今天特意过来,”他开口了,声音依旧是那令人舒适的温润磁嗓,语气带着点自然的闲聊意味,目光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是有什么重要项目要谈吗?”他顿了顿,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器械冰凉的金属管壁,补充道,“当然,不方便的话完全不用回答。只是有点好奇,毕竟能让清田夫人亲自跑一趟的赞助,分量肯定不轻。”
他说话的方式很巧妙,既抛出了问题,又留足了余地,让人很难反感。我靠在另一边的长椅扶手上,看着他。这位U20的后防核心,显然不只是球场上的定海神针,心思也相当缜密。
“怎么猜的?”我没直接回答,反问道。
爱空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了然的弧度。“直觉吧。清田夫人刚才也说了,是来‘看看赞助项目进展’。” 他微微偏头,视线仿佛穿透空气,投向训练场另一侧通道的方向,那是母亲和教练组离开的地方。“而且,如果这赞助是落在我们U20队里的某个人身上……比如我,或者闪堂那家伙……” 他轻笑了一声,带着点自嘲和洞察的意味,“清田夫人肯定会直接把我们叫过去单独谈话了,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只是让闪堂带着你随便玩玩。毕竟,商业代言这种事,流程和细节还是要当面敲定才正式,对吧?”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确实,母亲做事向来滴水不漏,如果真是为某个球员而来,绝不会如此随意。
“所以,”爱空的目光重新落回我脸上,异色瞳中闪烁着温和却不容错辨的探究光芒,“可能性就剩下两个了。” 他伸出两根手指,不紧不慢地分析着,“第一,清田夫人赞助的是足协层面的新项目,一个需要长期观察、投入资源的大盘子,而不是针对某个具体的球员。比如……最近传得沸沸扬扬的某个秘密计划?” 他点到即止,没有说出“蓝色监狱”的名字,但彼此心知肚明。他顿了顿,手指落下,“第二,就是前阵子高调回国的糸师冴选手。他在欧洲的成就毋庸置疑,这次回国,拿到国内顶级品牌的代言也是顺理成章。清田集团旗下那么多产业,签下他,无论对品牌形象还是市场号召力,都是双赢。”
他停下来,看着我,那眼神像是在说:我猜得对不对?
空气安静了一瞬,只有远处闪堂那“砰砰砰”的射门声和训练场上的呼喊作为背景音。爱空的推断几乎全中,尤其是关于糸师冴的部分。我迎上他那双仿佛能洞察人心的异色眼瞳,坦诚地点了点头:“你猜得不错。确实……跟足协的新项目有关。” 我刻意略过了糸师冴的部分,毕竟那是母亲和糸师家之间的事,我无权透露更多。
爱空脸上并没有露出失望或意外的表情,反而像是得到了某种印证,嘴角那抹温和的笑意加深了些许。他极其自然地耸了耸肩,动作带着一种洒脱的优雅:“啊,果然。不过没关系,清田小姐不用有压力。” 他语气轻松,“我也只是闲聊解解闷罢了。毕竟……” 他话锋一转,带着点半真半假的感叹,“训练期间能见到女孩子的机会可太少了。要是连搭句话都搭不上,那也太惨了,对吧?”
这话听起来似乎有点轻浮,但由他口中说出,配合着那沉稳可靠的气质和眼底坦荡的笑意,反而让人觉得只是朋友间随性的调侃,并无冒犯之意。
他似乎觉得这个话题还不够有趣,又笑着补充道:“其实也不是完全见不到。女足基地那边的厕所偶尔维修不够用,姑娘们会来我们这边‘借道’。” 他模仿了一个轻巧的引号手势,“每次她们经过,那真是……‘唰’地一下,整个训练场都安静了,所有目光都黏在她们身上,连球滚到脚边都忘了捡。” 他语气带着点无奈的自嘲,“可惜啊,姑娘们好像都看不上我们这群愣头青,一个个目不斜视,走得飞快。也是呢……” 他顿了顿,声音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落寞和坦然的敬佩,“毕竟我们这群男足小子,连U20世界杯的八强门槛都还没摸到过几次。而日本女足,清田夫人她们……可是实打实地捧起过世界杯冠军奖杯的。差距太大了。”
这份坦率承认差距的态度,反而让人心生好感。我看着他,这位在场上如同磐石般可靠的后卫,此刻谈起女足的成就,眼中只有纯粹的敬意,没有丝毫的酸涩或不忿。这份气度,确实配得上他的队长袖标。
“所以,” 爱空的目光再次聚焦在我身上,带着一丝认真和纯粹的好奇,仿佛刚才那些感慨只是铺垫,“清田小姐以后,会考虑踢女足吗?继承清田夫人的衣钵?” 他问得直接,眼神里是纯粹的探究,没有试探或压力。
这个问题……凪诚士郎也曾问过。在训练场边,他顶着那张永远睡不醒的脸,慢悠悠地问:“爱……你以后……也会成为足球运动员吗?踢女足?”
那时我的回答是模糊的,甚至带着点疏离。
但现在,站在U20男足的训练场边,感受着脚下草皮传来的生命力,回味着刚才射门时力量从核心传递到脚尖的瞬间快感,再看着爱空那双沉淀着无数绿茵风云的异色眼眸,心中那个答案似乎清晰了许多。
我微微歪了歪头,迎上他探寻的目光,语气里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可能:“目前还不清楚呢。” 我实话实说,“毕竟,我的球……现在踢得还不够好。” 这并非自谦,而是基于凯撒和内斯那些严苛标准下的客观评价。
爱空闻言,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如同温润的玉石相击,带着包容和鼓励。“不够好?” 他重复了一遍,眼中笑意更深,“清田小姐太谦虚了。刚才那脚射门,还有角球,底子和感觉都摆在那里。假以时日……” 他顿了顿,抛出了一个更“大”的问题,带着点促狭的试探,“难道……是想像清田夫人当年那样,再帮日本女足捧回一座世界杯冠军奖杯?”
放在以前,在踏入蓝色监狱之前,在凯撒那冰冷的指令和内斯热切的鼓励灌入耳中之前,甚至在母亲讲述她与足球结缘的故事之前——听到这样“宏伟”的目标,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立刻回绝,觉得那简直是天方夜谭。
但此刻,站在这里,感受着心脏因挑战而加速的搏动,想到玲王眼中燃烧的火焰,凪那别扭的托付,凯撒那句“瞄准死角”的冰冷箴言,还有母亲在夕阳下捧起奖杯时眼底沉淀的光……一股前所未有的、混杂着渴望与无畏的情绪悄然升起。
我看着爱空那双含着笑意、等待答案的异色眼眸,嘴角轻轻上扬,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感到新奇的笃定:
“可能吧。” 我顿了顿,像是在确认自己的心意,又像是在对那个未知的未来宣告,“奖杯……谁会嫌多呢?”
话音落下,爱空明显愣了一下。随即,他那张总是带着沉稳可靠表情的脸上,绽放出一个极其灿烂、甚至可以说有些“闪堂化”的巨大笑容!那笑容瞬间驱散了异色瞳深处惯有的深邃和疏离,露出属于这个年纪少年纯粹的惊喜和欣赏。
“哈哈哈哈!” 他爽朗地笑出声,肩膀都微微震动,“说得好!清田小姐!你真是太有意思了!” 他毫不吝啬地夸奖着,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这份气魄,我喜欢!这才像清田夫人的女儿!”
他笑够了,动作利落地从运动裤口袋里掏出手机,屏幕解锁的光芒映亮他带笑的脸:“怎么样?方便交换个联系方式吗?以后关于踢球……或者只是无聊想找人聊聊天,随时欢迎。” 他晃了晃手机,语气真诚又带着点朋友间的随意,“U20这边训练基地我熟,说不定还能帮你找点‘内部资源’练练手。”
这提议正合我意。无论是为了更深入了解这个顶级梯队的环境,还是多一个能交流足球的同龄人,爱空都是绝佳的人选。我立刻拿出自己的手机:“当然方便。”
扫码,添加,备注。看着手机屏幕上新增的“奥利弗·爱空”这个名字,以及他那张沉稳帅气的头像,一种新的联系悄然建立。
刚收起手机,目光下意识地又投向训练场中央。闪堂秋人不知何时已经停止了疯狂的射门练习,正弯着腰,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橙红的短发被汗水彻底浸透,黏在额角和脸颊边,整张俊脸涨得通红,白色的训练背心也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起伏的胸膛,整个人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浑身上下都在冒着肉眼可见的热气。那副样子,既狼狈又带着一股拼命后的酣畅淋漓。
我拿起刚才放在长椅上、还没开封的两瓶运动饮料,走了过去。
“给。” 我把其中一瓶递到他面前。
闪堂闻声,有些吃力地抬起头。看清是我,他橙红的眼睛里瞬间爆发出光彩,刚才累得像条死狗的样子神奇地消退了几分。他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可爱的小虎牙,声音因为喘息还有些不稳:“啊……谢、谢谢清田小姐!” 他接过水瓶,拧盖子的动作都因为脱力而有些颤抖。拧开后,他仰起头,咕咚咕咚地猛灌起来,喉结剧烈滚动,清冽的液体顺着下巴流下,打湿了汗湿的衣襟。一瓶水,瞬间被他喝掉了大半。
“呼……” 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闪堂用袖子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溅到的水渍,整个人像是重新活了过来,虽然依旧喘着粗气,但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我,“活过来了!刚才真是……练得太投入了!”
“嗯,看出来了。” 我忍着笑点点头,把另一瓶水也递给他,“还要吗?”
“不用不用!够了够了!” 闪堂连忙摆手,脸上带着点不好意思的红晕(这次不是累的),“清田小姐,你人真好!还特意给我拿水!”
“顺手而已。” 我看着他恢复活力的样子,想到他刚才那副“拼命三郎”的架势和爱空对他的评价,心中一动,也拿出了手机,“对了,闪堂君,要不要也交换个联系方式?以后方便联系。”
话音刚落,奇迹发生了!
上一秒还喘着粗气、浑身湿透、仿佛下一秒就要瘫倒在地的闪堂秋人,像是瞬间被注入了强效兴奋剂!他猛地挺直了腰板,橙红的眼睛瞪得溜圆,里面爆发出比刚才射门时还要亮十倍的光芒!
“诶?!真的吗?!可以吗?!” 他激动得声音都拔高了几个度,脸上是巨大的、毫不掩饰的惊喜,甚至带点受宠若惊。他手忙脚乱地去摸自己同样汗湿的裤子口袋,动作快得像装了弹簧,生怕我反悔似的,“当然要!必须的!清田小姐!我的荣幸!” 他掏出手机的动作因为急切而显得有些笨拙,屏幕都被汗水弄得有些模糊。
扫码,添加,确认。看着手机屏幕上新增的“闪堂秋人”以及他那张笑容灿烂、橙红头发如同燃烧火焰的头像,这位U20王牌前锋脸上的笑容简直要咧到耳根了,刚才训练的疲惫仿佛彻底烟消云散,整个人容光焕发,像一只被主人摸了头的大型金毛犬。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发出嗡嗡的蜂鸣。拿出来一看,屏幕上跳动着:亚历克西斯·内斯。
我朝还在傻乐的闪堂和旁边带着玩味笑意看戏的爱空做了个“抱歉”的手势,快步走向训练场更边缘、靠近出口的僻静角落,按下了接听键。
“喂?内斯?”
“爱!” 内斯充满活力的声音立刻传了过来,带着明显的愉悦,“训练结束了吗?今天感觉怎么样?有没有按计划拉伸?凯撒今天还问起你的进度呢!” 他语速很快,像只快乐的小鸟,隔着听筒都能感受到他的关心和兴奋。
“嗯,刚结束不久。” 我靠在冰凉的墙壁上,感受着训练场喧嚣被稍稍隔开的安静,“感觉……还行。拉伸做过了。凯撒他……会问起我?” 这倒是有点意外。
“当然!虽然他嘴上不说!” 内斯的声音带着点“我懂”的得意,“你可是第一个让他主动远程教学的人!虽然只有那么一次!他对你的……嗯……‘可塑性’,还是挺在意的!” 他似乎觉得用“可塑性”这个词很贴切,“对了,你现在在哪呢?在家吗?”
“没有。” 我如实回答,目光扫过眼前巨大的室内训练场,穿着统一训练服的U20队员们还在场上奔跑,“我在……U20国家队的训练基地这边。”
电话那头,瞬间陷入了一片死寂。
刚才还如同欢快溪流般流淌的德语背景音——训练结束后的喧嚣、队友的交谈、甚至凯撒偶尔冰冷的指令声——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断。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电流通过听筒的细微嘶嘶声。
几秒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然后,内斯的声音才重新响起,带着一种极其明显的、强行压抑住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每一个单词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语速变得异常缓慢而沉重:
“……U20……国家队……训练基地?”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消化这个信息,又像是在确认自己没听错。
“爱……你……你已经……进入国家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