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这么一直孤独地上学,直到周末。又有空去探监了,这次不再是两手空空。
车后座上,塞满了同学们——主要是玲王那庞大后援团——集资购买的慰问品,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沉甸甸地透着少年们炽热的心意。旁边还摞着三箱冰镇柠檬茶,瓶身在晨光下凝着诱人的水珠,这是给某个节能怪物的“赎金”兼“补给”。
东西多得超乎想象。我尝试着自己搬,刚抱起那摞慰问品就一个趔趄,牛皮纸包裹棱角分明,硌得手臂生疼。三箱柠檬茶更是纹丝不动,像三块冰凉的巨石。
“还是我们来吧。”母亲带着笑意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她今天穿着简约的休闲装,气质依旧优雅,伸手轻松地提起了两箱柠檬茶,仿佛那不是重量,而是两盒点心。父亲更是夸张,他金发耀眼,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一只手就将剩下那箱柠檬茶和那摞巨大的慰问品包裹同时扛上了肩,动作轻松得像是在表演杂技,还朝我眨眨眼:“小意思!让你看看老爸宝刀未老!”
有他们搭把手,负担瞬间消失。我看着父母默契地将东西搬进后备箱,心里那点因为连日来“玲王周边事件”带来的微妙烦躁,也被这温暖的支援冲淡了些。
车子再次驶向那片被高墙电网环绕的森严建筑。晨光熹微,给冰冷的金属大门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浅金。时间还早,按照“蓝色监狱”那非人的作息,那群足球少年大概刚被刺耳的起床铃摧残过,正处于洗漱或前往训练场的混沌状态。
我想给他们一个惊喜,尤其是玲王和凪。顺便……也稍微发发牢骚,说说这一周我是怎么沦为“御影玲王指定快递员”兼“后援团传声筒”的。
在帝襟安里的接待下,我们顺利进入了基地内部。她褐红色的短发一如既往地利落,看到我们带来的“物资”时,眼睛惊讶地睁大了一瞬,随即露出职业化的、略带歉意的微笑:“啊啦……这么多心意呀。不过按照规定,集训期间,这些外来的食物和物品……需要统一保管,等集训结束后才能发放给个人哦。”她指了指旁边一个贴着封条的储物间,“这是绘心先生定的规矩,是为了保证绝对公平和不受干扰的训练环境,请理解。”
我能理解,但想象了一下玲王后援团成员们知道她们的心意要被“扣押”直到不知何时的结营日,可能会露出的失望表情,还是有点无奈。“好吧,那就麻烦您了,帝襟小姐。”
父母还有事要和基地负责人洽谈,先行离开了。我则拜托帝襟安里带我去V队的区域,想直接去看看玲王和凪。
穿过安静得有些过分的走廊,来到V队的休息室门口。门虚掩着,里面静悄悄的。帝襟安里轻轻推开门。
只见空旷的房间内,一个高大的白色身影正背对着门口,盘腿坐在光洁的地板上。他穿着蓝色的训练服,背影透着一股浓浓的“刚开机”或“即将待机”的慵懒感。是凪诚士郎。他低着头,白色的发丝软软地垂着,盯着自己面前的地板,像是在思考宇宙的奥秘,又像是单纯在发呆,节能模式全开。
“凪君?”帝襟安里出声。
凪慢吞吞地回过头。那双没什么焦点的黑色眼睛在看到我时,极其轻微地眨动了一下,像是平静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亮光。他看着我,又慢悠悠地瞥向我空荡荡的身后,眼神里带着一点询问。
“早上好,凪。”我对他笑了笑,“给你带了柠檬茶,冰的。三箱。”我强调了一下数量,履行诺言。
凪的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那副“电量不足”的表情像是被注入了微弱的能量。但他还没开口,帝襟安里就带着她那残忍的、公事公办的微笑,温和却坚定地开口:“诚士郎君,清田小姐带来的慰问品和饮料,暂时由我代为保管,放在那边的储物间。等集训结束后,你就可以拿到了。”
话音落下,我清晰地看到,凪眼中那刚刚亮起的一丝微光,如同被风吹熄的蜡烛,“噗”地一下,瞬间暗淡了下去。他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一根重要的支撑杆,连那点微弱的精气神都消失了,重新变回那株了无生趣的、巨大的白色蘑菇,慢吞吞地“哦”了一声,连语调都失去了起伏。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有点想笑,又有点于心不忍。想问他玲王去哪了,但看他这副“世界与我无关”的节能模样,估计也问不出什么,反而可能让他更“麻烦”。
我只好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尽量用安抚的语气说:“没办法,规定就是这样。再忍忍?等你们集训结束,那些柠檬茶说不定还是冰的。”我自己都觉得这安慰很苍白。
凪没什么反应,只是又慢吞吞地“嗯”了一声,视线重新落回地板上,仿佛那里有比柠檬茶和我更有趣的东西。
无奈,我站起身,对帝襟安里示意了一下,自己出去找找玲王。帝襟安里点点头,低声说:“队员们应该都去洗漱准备去训练场了,你去看看吧,别走太远。”
我沿着安静的走廊,凭着模糊的记忆走向洗漱间的方向。越靠近,越能听到隐约的水声和零星的话语声。快到门口时,我却猛地停住了脚步。
洗漱间门口的气氛……有点不对劲。
几个V队的队员正站在门口,探头探脑地往里看,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好奇、犹豫和“不敢惹”的表情。他们互相使着眼色,低声交谈着,却没一个人进去。
“……还在拔呢?”
“嗯……感觉那怨气都快实体化了……”
“谁敢去触霉头啊……”
我心中疑惑,悄悄凑近一些,透过门缝向里看去。
只见洗漱台前,一个熟悉的紫色背影正站在那里。是玲王。他低着头,穿着训练服,但外套随意地搭在旁边的架子上。他并不是在洗漱,而是……正跟自己的牙刷较劲?
更准确地说,他一只手撑在洗漱台上,另一只手……正非常非常缓慢地、一根一根地、从牙刷上往下拔着刷毛?!
他周身笼罩着一层肉眼可见的、极其浓重的低气压,那怨念几乎要化作黑色的实质弥漫开来,难怪门口那群人不敢进去。他嘴里还在不停地碎碎念,声音很低,但我离得近,隐约能捕捉到断断续续的词语:
“……爱更喜欢我……”
“……爱更喜欢凪……”
“……爱更喜欢我……”
“……绝对是更喜欢我……”
“……但万一……”
那语气,那内容,活脱脱像是在进行一种极其幼稚又执拗的占卜——就像法国人用拔雏菊花瓣来占卜“他爱我/他不爱我”一样!只是他占卜的工具是可怜的牙刷,而占卜的问题似乎是……我更喜欢谁?!
我瞬间石化在原地,脸颊爆红,脚趾尴尬地抠地。这、这什么情况?!御影玲王,白宝高中的王子,御影集团的继承人,蓝色监狱的精英,居然在这里……用拔牙刷毛的方式纠结这种问题?!而且这怨气冲天的样子……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拔了多久了?那牙刷还好吗?!
我算是知道为什么没人愿意进去打扰他了。这哪是平时的玲王,这根本就是个陷入情感困境、浑身绑满易燃易爆物的青春少男!随时可能因为下一根拔出的毛不符合预期而彻底爆炸!
可是……我不能就这么放下他不管啊。看他这副钻牛角尖的样子,天知道他要拔到什么时候,会不会耽误训练?
但现在直接闯进去?绝对不行!那会让他超级无敌窘迫吧?本来就在纠结这种问题被我撞破的话……画面太美我不敢想。
进退两难之际,我猛地想起了那个还在休息室地板上种蘑菇的节能主义者。对了!让凪来!他们不是搭档吗?而且凪那种平铺直叙的风格,说不定能……呃,能让他停止这种幼稚行为?
我像做贼一样,蹑手蹑脚地退回走廊,飞快地跑回V队休息室。凪还维持着刚才的姿势,仿佛一帧都没动过。
“凪!凪!”我压低声音,急切地叫他。
凪慢悠悠地抬起头,黑眼睛里写着“又怎么了”的懒散。
“快!去洗漱间看看玲王!”我语速飞快,尽量简洁地解释,“他好像……呃,心情非常不好,在跟牙刷过不去……你去跟他说一声,别耽误训练,顺便……别提我来了!”我下意识地补了一句,生怕玲王知道我在场后,会立刻戴上那副完美无缺的面具,让我再也看不到他真实的烦恼。
凪看着我,眨了眨眼,似乎处理了一下这复杂的信息。然后,他极其缓慢地、带着一万个不情愿地,叹了口气:“……好麻烦。”
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慢吞吞地站了起来,像一棵被强行移植的慢动作植物,一步一挪地朝洗漱间走去。
我赶紧躲到走廊拐角,屏息凝神地偷看。
只见凪磨磨蹭蹭地走到洗漱间门口,那群围观群众立刻给他让开了一条路,眼神里充满了“勇士你终于来了”的敬意。凪无视了所有目光,径直走进去,停在那团散发着黑色怨气的玲王身后。
他安静地站了几秒,似乎在观察,然后,用他那标志性的、毫无波澜的、平板得像朗读说明书一样的语调开口:
“玲王。爱来了。”
顿了顿,他补充了一句,像是在完成某项传达任务。
“不要太晚去训练。”
说完,他甚至没等玲王有任何反应,就转过身,像完成了一件天大的麻烦事一样,慢悠悠地、毫不留恋地……走出来了!
躲在拐角的我,震惊得下巴都快掉地上了!
就、就这样?!一句安慰都没有?!甚至连多一个字都懒得说?!直接就把我卖了啊?!凪诚士郎!我是让你去安抚他,不是让你去给他投放深水炸弹的啊!
我眼睁睁看着凪像没事人一样晃悠回来,脸上依旧是那副“节能省电”的表情,仿佛刚才只是去丢了个垃圾。
“你……你就跟他说了这个?”我难以置信地压低声音问道。
凪瞥了我一眼,慢吞吞地点头:“……嗯。说完了。” 那样子仿佛在问:不然呢?
我简直要被他气晕过去:“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吗?比如‘别想了’、‘训练重要’之类的?”
凪眨了眨眼,似乎觉得我的要求很不可思议:“……安慰?好麻烦。而且,说了也没用。” 他顿了顿,难得地多说了几个字,“玲王现在,听不进那种话。”
我竟无言以对。好像……有点道理?
就在我内心疯狂吐槽凪的“直球毁灭式”安慰法时,洗漱间那边的低气压似乎……消散了?
我小心翼翼地再次探头望去。
只见玲王已经停止了摧残牙刷的动作(希望那牙刷还活着)。他低着头,肩膀微微起伏,像是在深呼吸。几秒钟后,他猛地打开水龙头,用冷水用力扑了扑脸,然后胡乱地用毛巾擦干。
当他再抬起头时,脸上那些纠结、怨念、阴霾……统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意振作起来的、却难掩疲惫和勉强的神情。他快步走到储物柜前,开始利落地换训练服,只是那动作比起往常,少了几分张扬,多了几分沉闷。
很快,他换好衣服,转过身,脸上已经挂上了那副我熟悉的、阳光灿烂的“玲王大人”招牌笑容,只是那笑容底下,眼角的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瞒不过我。
“久等了!”他声音洪亮地对凪说道,仿佛刚才那个怨念实体化的人不是他,“走吧,去训练场!今天也要全力以赴!”他说着,很自然地伸手揽过凪的肩膀,带着他就要往外走。
走到门口,他似乎才“刚发现”躲在拐角的我,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随即笑容更加灿烂耀眼:“爱?你已经到了啊!怎么不早点出声?正好!跟我们一起去训练场吧!让你看看我们特训的成果!”他的语气热情洋溢,充满了自信和活力,完美得无懈可击。
如果不是我刚才亲眼目睹了那场“牙刷占卜”,我几乎要以为他真的只是起晚了一点,现在精神百倍。
凪在一旁,没什么表情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玲王一眼,慢悠悠地吐出两个字:“……走了。”
我看着玲王那副“我很好我没事我超阳光”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果然……变成这样了。
“嗯,好。”我压下心底的叹息,点点头,跟上他们的脚步。
去训练场的路上,玲王一直在兴致勃勃地跟我说话,介绍他们最近训练的新内容,V队又赢了哪些比赛,他的进步有多大,凪又完成了哪些不可思议的射门……语速很快,内容充实,笑容始终挂在脸上。
但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那份阳光之下,刻意隐藏起来的、摇摇欲坠的疲惫和那份没有被真正解决的纠结。他只是在用加倍的热情和忙碌,试图掩盖那些情绪。
凪安静地走在一旁,偶尔被玲王cue到,就懒洋洋地“嗯”一声,大部分时间都在神游天外。
走到一个岔路口,凪忽然慢悠悠地靠近我一点,用只有我们俩能听到的音量,平板无波地问:“为什么你不直接告诉他你看到了?”
我愣了一下,低声回答:“因为……如果他知道我看到了,就会像现在这样,立刻伪装起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假装自己一点都不在意,比谁都坚强乐观。那样的话,我就永远都不知道他到底是真的没事,还是只是在硬撑了。”
凪沉默地走了几步,消化着我的回答,然后慢悠悠地“哦”了一声,像是明白了,又像是觉得这很“麻烦”。
果然,正如我所料。玲王完美地伪装了起来,用训练和笑容将自己紧紧包裹。
到达训练场边,玲王充满干劲地对我挥挥手,然后拉着凪投入了热火朝天的训练中。他跑动、传球、射门、大声指挥,每一个动作都依旧出色,仿佛充满了无限能量。
但我站在场边,看着他那比平时更加耀眼、也更加用力的笑容,心里却沉甸甸的。
那份沉重的慰问品和冰凉的柠檬茶还被锁在储物室里。
而那把饱经摧残的牙刷,和它未能占卜出的答案,或许也和他那份真实的烦恼一起,被暂时锁进了某个看不见的柜子里。
我知道的,他只是在等我离开后,才会允许自己偶尔泄气那么一下下。
阳光下的蓝色监狱,训练场上的呼喊声此起彼伏。
而我,只是安静地看着。
看着那个光芒万丈的少年,如何努力地、笨拙地、独自消化着那份名为“在意”的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