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日光照进屋内,一只雀鸟叽叽咕咕地落在窗棂上。
转眼间,来到关州已有二十几日。
昨日,她收到来自睢州的信,信中只有四个字——“安州有异”。
她将字条靠向烛火,看着它一点一点烧成灰烬。
这是山南道节度使郭嘉的来信。
自从京中一别,她与郭嘉之间达成共识,迟早与郓国一战。他们都清楚,节度使与朝臣勾连,乃朝廷大忌,所以郭嘉非必要不会与她联系。
之前的灵州粮仓被盗一案,最后以府衙文书姚存身死作为案终。她后来从太子口中得知,此案真正的幕后之人是安州王何卢,何卢说自己是因为与郭嘉往日的一段情仇才故意如此。
她完全不信。姚存在灵州经营金来赌坊已有十年,若安州王说是因她爹禁赌而犯下此案,尚有几分可信,可是他说因为一场情仇……她之前去信郭嘉,让他安插在郓国的探子着重调查郓国与安州之间的关联。
果然,查出“安州有异”。
若她没料错,当时灵州粮仓被盗,正是安州王与郓国的一次勾结。他们原本的设想是盗取粮仓,引郭嘉军中哗变,然后郓国趁机侵扰。他们没想到的是,济州韩家会送去银财,补足了军中廪禄,解了危机。
安州王筹谋多年,实是狼子野心。
她本应向太子和盘托出,可是如今她已知太子的立场,行事则须谨慎,所以安州王与郓国勾连的消息不能从她嘴里说出,她需要找个更合适的时机,让太子知晓。
思索片刻,她开始研磨动笔。
卫枢走进屋内,随意问道:“给谁写信呢?”
任知宜抬头笑笑,“景随。”
卫枢神色一绷,眸中闪过一抹异色,声音依旧淡静平澜,“有什么特别之事吗?”
任知宜神态自然,一边写着一边道:“听说景随升任兵部侍郎,我写信恭贺一声。”
卫枢抿唇,默然半晌,复又开口道:“如此小事,何至于去信?”
“话不可这么说。”任知宜放下笔,就着纸笺轻轻吹气,让墨迹干得快一些,“景随这次为了救我不惜违逆父亲,我不过是去信恭贺一下,也算是给他报个平安。”
卫枢的视线落在那张纸笺上,半晌不移。
胸口像是堵了点东西,上不去,下不来,梗得极不舒服。
任知宜察觉,侧目笑笑,“殿下是不是要看我这信里的内容?”
卫枢双唇紧抿,“既然是你与朋友的私信,孤不方便阅看。”
说完,转身离开房间。
望着远去的背影,任知宜敛起笑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越是遮遮掩掩,越容易引太子起疑,反倒不如当着他的面光明正大地寄信出去,以太子的为人,定然做不出偷看信笺之事。
卫枢在回房的路上遇到林四,停下脚步,“你去趟知宜房中,帮她送封信到驿站。”
“是。”
“那封信……”,卫枢欲言又止。
林四福至心灵,问道:“那封信有不妥?殿下可是要属下截下此信?”
卫枢心中突然涌起一股躁意,“不必,尽快送去就好。”
“是。”林四觉得太子方才的口气有几分奇怪,可是究竟哪里奇怪,他又说不上来。
— — — —
宝珠和林七到了。
出京城后,他们走陆路,起初没有卫枢的行踪,不敢走得过快,后来接到消息之后便一路快马加鞭赶到关州。
宝珠见到任知宜激动不已,抱着她又哭又笑,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掉。
“哭什么啊,大家都好好的呢。”任知宜温柔地擦去她颊边泪水,牵着她进屋。
没有人打扰她们主仆二人久别重逢,任知宜阖上门,将她的计划告知宝珠。
宝珠听得目瞪口呆,“小姐要离开?”
任知宜食指贴唇,比了个嘘声,又朝门外望了一眼,“不是现在,但也不会太久。”
她解释道:“关州茶税一事牵连甚广,若能借此增加朝廷赋税,与郓国一战也能有所依仗,所以我眼下还不能离开,等到这个案子完结我便向太子请辞。”
宝珠皱着眉头,“殿下他能答应吗?”
她虽然不及小姐聪明,但也看得出来太子极为重视小姐,甚至为她安排众人劫狱,怎么会轻易放她离开。
任知宜不以为然,“当日我答应太子做东宫幕僚时,说的就是一年之期,太子也说过此事绝不会勉强于我。只要他不知道我的计划,便没有理由不让我离开。”
宝珠神情有些受伤,“太子真得不同意我们和郓国打仗?他为什么不同意?他不是一向爱民如子吗?灵州百姓日日夜夜都在盼着与郓国打一仗啊。”
房间安静下来。
任知宜无言以对。
立场不同,选择也不同。
在朝廷的人眼中,灵州只是西南边陲的一个小地方,微不足道,可是一旦战乱兴起,朝廷便不得不重用武将,下拨军费。嘉以之乱令朝廷极为忌惮武将的势力,宁可与郓国虚与委蛇,也不敢冒险。
“求人不如求己。”任知宜道:“之前我已经暗中调了两位熟悉兵务的官员去山南道任职,郭嘉这几个月也一直在操练新军,还有景随,他答应我会全力配合。”
“可是……”,宝珠道:“太子和景相若都不同意,这仗还是打不起来啊。”
“他们会同意的。”任知宜笃定道。
一旦被她查出安州王确有造反之心,便不再是郓国和灵州的边境纷争,而是关系到整个大胤兴亡的大事。
无论是太子,抑或是景相,绝不会再置之不理。
— — — —
多了林七和宝珠二人,卫枢重新更改了进山场的原定计划。
他让宝珠和任知宜扮成逃难来关州的流民,林四照看铺子,而他与林七则涂黑了脸,以宝顺的远房表哥身份住进曲家。
没过几日,山场派人进村。
胥吏呼呼喝喝地将村里的所有年轻男子都揪了出来,站成一排,也包括卫枢和林七。
“每日十钱,卯时上工,酉时休息。不愿意去的向官府缴纳一百钱,可予以免除。”
众人神色愤然,敢怒不敢言。
说是招短工,其实就是官府的变相瑶役。每日十文,还不如去给富贵人家做些零活。去年冬天去山场的干活人,听说最后连这些的工钱都没拿到。
胥吏一边高声喊道,一边打量着卫枢,“会干活吗?”
“会。”卫枢答得笃定,“防冻、剪枝、除虫,之前在官宦人家当过家丁,这些都做过。”
胥吏满意地点了点头。莫怪不像一般茶农,原来是在官宦人家做过事,见过世面的。
就这样,他们顺利进入祈山山场。
甫一进山场,便看到任知宜和宝珠身着粗布衣裳,在给山场干活的茶农分发膳食,她们进来得比他们早一日,虽说是备膳,却也只能接触到茶农的膳食,护卫的膳食另有专人负责。
到了夜里,四人凑在一起。
任知宜道:“我观察了一日,山场守卫共计二十人,一日轮值三次,主要在茶仓和官署附近巡逻,守卫极严。我们能去到的地方离茶仓和官署太远,白天根本无法接近那里。”
宝珠道:“我轻功好,可以在入夜之后潜进官署,将账簿偷出来。”
卫枢蹙眉,“你不知道账簿藏在何处,容易打草惊蛇。这里的监官姓袁,平日里就住在官署内,一旦被他发现有人偷盗账簿,他可能会转移或者销毁……”
话未说完,林四突然开口,“有人来了。”
四人躲在茶树后面,屏住呼吸,不敢动弹。
任知宜靠卫枢最近,温热的呼吸轻轻拂过他的耳畔。
山场的门被打开,走进来几个人。
夜风轻拂,一阵浓郁的脂粉香粉气随风飘来。借着月光,四人见白日里监工的胥吏领着两个浓妆艳抹的姑娘进来,看衣着打扮,似乎是青楼女子。
其中一个娇声抱怨道:“全是山路,连个轿子都没有……人家每次走上来,腿都要酸了。”
胥吏喝道:“抱怨什么!真以为自己是千金小姐啊。把大人伺候好了,有大把的赏银给你。伺候得不好,要你们的命。”
两个女子不再吱声,杨柳腰款款摆摆,跟在胥吏身后。
卫枢面色阴沉。
榷务司监官在官署狎妓,置大胤律法于不顾,无耻之尤,好不猖狂。
任知宜望着官署二楼的格窗,眼神幽邃,“听那女子所说,她不是第一次来,我们可以从她二人身上想想办法。”
“你想让她偷账本?她可没有这么大的胆子。”
任知宜道:“我不让她偷账本,我只让她在下次来的时候说一句话。”
接着,她近前耳语,卫枢再一次感受到清浅如兰的气息,如细羽撩过心门。
说完,任知宜问道:“殿下觉得此计是否可行?”
卫枢回过神,耳后微微发热,“抱歉,孤刚才没有听清。”
任知宜一怔,又附耳说了一遍。
卫枢沉思片刻,“会不会有几分冒险?”
任知宜摇头,“殿下,我们终究不能在关州停留太久,此案必须速决。”
“好。”卫枢沉声道:“孤会让林四准备好银财,一切按你说的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