榷务司十五家山场中,以祈山山场最为可疑。
此山场位于祈山脚下,占据着关州最大的茶山园林,广袤辽阔。
祈山常年云雾缭绕,长于峭峰的茶翠绿鲜嫩,甘甜醇香,惟采摘不易,常有进山的茶农失足丧命。
宝顺负责带路,任知宜和卫枢跟着他,沿着一条弯曲的小山路向上爬,山里极寒,走得举步维艰。
“到了。”
走到一处半山坳,宝顺停下来,指着下面道。
山场占地极广,在半山之上方能俯瞰全貌。四周以高高的铁网围起,眼下正值隆冬,茶树进入休眠期,山场几乎处于封闭状态。
三人在山坳上等了约摸半个时辰,十几个车夫驾着马车进入,开始从一间圆拱形的屋子里进进出出地搬运东西到马车上,一旁还有两个胥吏在核查清点搬运的东西。
宝顺指着那屋子道:“那里就是茶仓,他们在偷偷运茶出去。半个多月前,我就是在这个地方看见的,那一日偷运的比今日还要多,整整二十车。”
任知宜问道:“山场的官署在哪儿?”
“那儿。”宝顺朝南一指,那是一座两层木质阁楼,楼外有数名护卫把守。
卫枢问道:“你怀疑东西藏在官署?”
任知宜道:“他们利用冬季休眠之期向外运出散茶,每日进出的茶量都要登记,若账簿不在官署,监官如何对账?”
卫枢思索片刻,问宝顺,“从咱们走的这条山径越过后山,能否进入山场?
宝顺摇头,“山场怕有人进来偷茶,把连通后山的路都用巨石给封死了。咱们想进山场,必须从前门进去。”
任知宜蹙眉,“官署外有护卫把守,山场内又有护卫定时巡逻,我们很难进去。就算侥幸溜进去,也无法久留,须知他们每日搬运私茶的时间是不确定的。”
宝顺突然道:“我有个办法。”
见二人看他,他又犹豫了一下,“就是有些委屈二位。我听隔壁张伯说,这几日山场在招养护茶树的短工,白天除草,晚上住在茶园里,你们可以假装成我家的远房亲戚,咱们一起入园,你们觉得能行吗?”
“这个主意不错。”
“只不过……”,任知宜拍拍他的肩膀,话音一顿,“只不过我们做的这件事很危险,若将你牵涉其中,恐怕会连累你。”
少年的眼睛闪动着光芒,“我想好了!我要跟着你们!我不想像我爹娘一样,在这里做一辈子的茶农,落下一身的病痛,死在茶山里。我看得出来,沈哥哥沈姐姐都是好人,我不怕被连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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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应国的国书抵京。
鸿胪寺卿祁冬阳当朝念出,满朝鸦雀无声。
“应国国主大薨,彦月公主登基为新任国主,表示愿与大胤同修旧好,欲向大胤学习蚕桑之术,并以应国的造船术作为交换。同时,应国承诺二十年之内不兴战乱,增加开放应胤两国四个边城的通商往来,不计赋税。”
朝臣面面相觑。
听闻,应国国主病重之时,成教大祭司在皇宫门前举行盛大的祈福祭礼,国都所有百姓伏跪在祭坛前,祭坛之上燃起烈烈圣火,意欲烧尽一切苦难和病痛。
祭礼进行到一半时,皇宫方向响起三道低沉的钟声,哀伤、沉郁,那是一国之主薨逝的丧钟之声。
天际,阴云席卷,天光暗淡。
百姓悲痛茫然之际,祭坛上的火光中突然现出蓝色的荧光,一个遍身金鳞的女子就从这道荧光之中赤足而出,火红色的衣袂飘风,与漫天火光连成一体,宛如凤凰涅槃,神女降世。
目睹此景的百姓都惊呆了。
成教大祭司失声高喊,“神女降世了!神女降世了!”
所有人激动地不停伏地叩头,嘴上连绵不绝地喊着,“神女降世,护佑苍生。”
应国这一朝已历经四百余年,第一任国主是一位成教圣女,她精通医术,救治过无数百姓,成为国主之后休养生息,爱民如子,应国百姓过得极为安宁富足。她被大家当作神女崇敬着,终生没有嫁人,也未有子嗣,临终之时留下遗言——“焚身于世,魂归天际。”
后世的应主与她并无血缘关系,每逢遇到昏聩无能的国主,成教便以违背神女遗愿为由施行废黜,另选贤主。所以,一直以来成教大祭司掌管着应国至高无上的权力,在与应主之间有着无法调和的矛盾时,常以成教大祭司占据上风。
直至这一代,应主支介联合国相伊柘,以铁血手段架空成教大祭司的权力,并积极学习大胤文化,将大胤君权神授之说引至应国,教化百姓。
但是,虽然成教日渐势微,可是根植于百姓心中有关神女的传说依旧根深蒂固。
应主病亡归天的一刹那,原本早已香消玉殒于大胤的彦月公主从圣火中走出来,这一幕过于震撼。所有人都相信,她就是神女的化身,是上天派来重新护佑应国的。
当时,应国大祭司跪地,“请尊贵的神女留下吧,成为我应国之主,带领应国子民走上通往圣殿的道路吧。”
“请彦月公主登基……”
山呼海啸般的声音,响彻在应国国都的上空。
就这样,彦月公主在应国皇宫亲军统领的护卫下,回到皇宫,成为应国四百年历史上的第二位女帝。
她登基之后的第一道诏令,便是废除应国沿袭上千年的殉葬制度。
应国的殉葬制为奴殉。此令一出,立刻得到很多贵族和大臣的反对。
不过三日,反对最激烈的两个大臣被人发现死于家中。
女帝说,这是圣殿的旨意,也是有利于所有子民的旨意,反对者皆会遭遇来自圣殿的惩罚。
颁布第二道诏令时,国相伊柘带着使臣团赶回应国,伊柘看到应主的棺柩,当场吐血晕了过去。
女帝言,国相多年来殚精竭虑,为国事辛劳伤身,宜安心休养,暂免上朝之责。
至此之后,女帝颁布的诏令,再无人敢反对。
后来,有朝臣曾经当面问过女帝,在大胤的禧宁宫,那夜究竟发生何事?
女帝笑了笑,“天火神降,幽冥返魂,非人事之可为,乃是天命。”
这句话传回大胤兆京城,皇帝下诏,赦免任知宜的罪责,官复原职。
— — — —
月辉照路,苏叶出现在秀衣坊后门的小巷中。
唐橘看到他,已是见怪不怪。
这几日,每晚都能在这个时辰,这个地点,恰好“碰见”苏叶,足见他如今实在是闲得发慌。
“来了啊。”
苏叶今夜没有像往常一样与她插科打诨,径直道:“太子来信了,他与任知宜已去到关州。”
“为何去关州?”
“他们正在查关州的茶税。”
“茶税?”唐橘一怔,面上露出薄薄的冷笑,“我还以为太子殿下真是情深义重,为了知宜不惜私逃出京,原来是为了查案子。”
苏叶悻悻道:“也不能这么说啊,就算没有茶税一事,殿下也是会陪她离开的。”
唐橘冷哼一声,不再言语。
苏叶在她这里素来讨不到好,暗自憋屈了一会儿,“彦月公主登基为女帝的事情听说了吧。她人没死,还亲口说禧宁宫大火乃是天火,你的事自然也就好办了。”
唐橘不解,“什么事?”
苏叶笑笑,“我去大理寺与林大人说说情,让你重回大理寺做捕快。眼下事过境迁,那个余寺丞就算与你再不和,看在我的面子上,他也不敢造次。若他还敢欺负你,你尽管告诉我,我定让他在大理寺呆不下去。”
“我不要。”唐橘果断拒绝。
苏叶奇道:“为什么?你不是要做大理寺第一捕快吗?”
唐橘斜睨他一眼,“用你长公主之子的权势压着大理寺将我召回去,谁人服我?”
苏叶一噎,“那你要如何?”
“你不是说太子和知宜在关州查税,我眼下在京城无所事事,不如去关州助他们一臂之力,到时候立了功,我也好光明正大地回大理寺。”
“你要离京?”苏叶心中不舍,可是不敢说出来,怕说出来会被打。
纠结半晌,方道:“你要去关州查案,也不是不可以。我在京城还有件事要办,等这件事一办完,我就去关州找你。”
“你户部的事不用处理了?”
苏叶冷哼,“我这个户部侍郎形同虚设,新任尚书是景相的人,防我跟防贼差不多。殿下那边若查出些眉目,我向陛下陈请,为税赋之事下一趟江南,也是顺理成章。”
唐橘点点头。
接着,她瞥了他一眼,“等我走后,你还得抽空照顾一下这些秀衣坊的姑娘们,她们能走出这一步,需要莫大的勇气,别让她们的希望落了空。”
“你放心。”苏叶闻言,眉眼俱笑,“就算你不说,我也会这么做,我不会让你有后顾之忧的。”
被苏叶过分夸张的笑容闪了一下,唐橘有些莫名其妙,“你笑得这么开心作什么?”
苏叶笑道:“你在京城的朋友这么多,你没有将这件事托付给别人,却单单托付给我,证明我在你心目中的地位是与别人不同的。”
唐橘抽了抽嘴角,无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