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只做我自己想做的事。”
陈励余光斜落在他搭着自己的手上,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漠。
他当然能感觉到荣司岐对自己有兴趣。
没有一个猎物在捕猎者面前是毫无察觉的。
它们唯一的区别只在于,有些猎物能机智逃脱或反抗成功,而有些则无能为力,被迫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陈励自信他是前者,更准确来说他其实两者都不是。
他没有欲望,自然也就不会被欺骗和吸引。
荣司岐不应该把他也当做猎物的。
大概是知道了荣司岐来,会所老板也忙不迭带着一群人出来迎接了。
“哎呦,荣总大驾光临,有失远迎啊,这事怪我怪我,招待不周,您可千万见谅啊。”
老板笑得一脸褶子。
还以为这人只会兜着一张臭脸罚员工这骂员工那呢。
陈励看着心里冷笑,心想这世界可真是一块巨大的狗皮膏药哇。
不是这个缠着那个,就是那个捧着这个。
“是我来得突然了。”
荣司岐笑得官方又标准,是可以拿来应对任何一种场合都不会出错的情绪。
陈励看着他被一群人迎了进去,然后又在他转头看向自己的瞬间,无所谓地耸了个肩。
没有艳羡,也不是讥讽。
就是单纯的,跟我没关系。
荣司岐身处高位,跟陈励他们这些从小就要学着在市井讨生活的人,看到的永远都不会是同一个世界。
自然,陈励也从未仰望过云端上的风景。
他有自己的人生和路要走。
会所这边是兼职,陈励一周只来上三天。
陈永福是在他初三毕业那年夏天开始前出的事。
酗酒过量,加上天气炎热,所以突发性脑溢血。
陈励只记得那是个无比闷热烦躁的下午,他被人从学校喊到医院,然后在巨大的恍惚中签下了手术知情同意书。
陈励妈妈出事的时候他还太小,有关母亲两个字的记忆除了纠缠他一整个童年的“杀人犯”三个字,其他的早就已经模糊不清了。
陈励对分别和死亡一直没有多深刻的概念,所以直到天色完全暗下,陈永福被人从手术室推进重症监护室那一刻,他才第一次对亲人的离开有了真切的认知。
像暴雨、海啸,黑压压一片突如其来,没有任何征兆,却又真的能把人瞬间吞噬。
陈家父子关系不好,陈永福把陈励当包袱、出气筒;陈励也从来不喊他一声爸。
两个人嘴上没少咒骂过对方怎么还不去死,但是当陈永福真的就这样倒下了,陈励还是想都没想便拿出了家里所有钱来救他。
或许,如果今天躺在监护室的人是他,陈永福应该也那么想要他死吧。
陈励这样想着,然后在医院孤独地守了一天又一天。
直到一个星期后,陈永福还是去世了。
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打骂他,也不会有人自称是他老子了。
也是那个夏天,陈励放弃了中考。
陈励虽然整日一副混不吝的模样,逃课打架一个没落下,但其实他成绩还不错,尤其是初中以后,理科几乎轻轻松松拿满分。
如果陈永福没出事,陈励应该也会正常参加中考,然后读实验高中;三年后再参加高考,继续考一个还算不错的大学,最后永远离开这里。
可惜命运无常。
陈永福最后那几天花光了家里所有钱。
因为职教提前批可以免学杂费,所以陈励自愿放弃了中考,最后读的职业教育。
飞行器维修专业,三加二,出来以后是大专文凭。
谈不上什么遗憾或者失落,对陈励来说,反正这么多年无论他怎么选择,最后日子也都还都是那团乱遭样。
早就习惯了。
职教虽然比不上正经本科院校,但陈励也很少耽误功课,甚是还每学期都拿了奖学金。
至于剩下那些学校以外的时间,除了修车铺要正常营业,陈励还会在会所兼职卖酒,有时候也去酒吧做驻唱、□□讨债、还有电商模特……反正任何能够得上的,挣得到钱的活儿,他都干。
陈励吃过了没钱的亏,所以他知道钱对一个人来说有多重要。
荣司岐进去后没多久,陈励也进去了。
路城的夜,短暂又漫长。
陈励长得帅,眉眼冷峻,眼梢总是清清冷冷不带一丝笑意。
偏偏就是这样一张脸,在这样灯红酒绿到处都写满了媚俗的地方更讨人喜欢。
陈励生意好,整晚包厢换了一间又一间,酒水开了一轮又一轮。
直到凌晨四点,他才终于从混着女人的香水、男人的香烟、以及各种酒精掺杂在一起的味道的空气里走了出来。
熬过一整夜后再这样抬头看黎明前幽蓝色的天空,容易让人对这个世界产生巨大的割裂感。
荣司岐的车已经不在了。
什么时候走的,陈励不知道。
整个城市还未完全苏醒,摩托车独自行驶在将亮未亮的清晨里。
这是一天中,陈励感觉自己离着自由最近的时刻。
像风一样,往前走。
没有必须的方向,也没有既定的轨迹和尽头。
真想就这么一直一直不停地往下开下去呀。
可事实上,这么多年,陈励一次也没有离开过路城。
最后,摩托又停在了巷口的馄饨店。
老人锅里的水刚烧开。
按着以往习惯,陈励都是直接打包带走。
但是现在这个时间,陈励停下转头往里看了眼巷子深处还没熄灭的路灯,想到家里这会儿还有个应该没睡醒的人,于是便走了进去坐下说:“今天在这吃。”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陈励扯了个无奈的笑,然后又想到了沈冬青。
还真是自己给自己带回来了个麻烦啊。
五点以后,店里开始陆陆续续上人了。
一碗馄饨吃完,陈励又继续地坐到店里实在人多没了位子才起身跟老头又讲了几句话才离开。
他没带钥匙,所以只能这样无聊地在外面打发时间。
这两年,老城区这边工厂倒闭了不少,但凡有点能力的年轻人都从雨花巷里搬走到河对面的新城区找机会去了。
雨花巷的清晨还是那么热闹,锅碗瓢盆、吆喝叫卖……
但陈励能从路过的每个人脸上看出来,这条巷子也是真的在慢慢变老了。
陈励靠在墙上抽完手里一整根烟才敲响了门。
家里很快传来一声清脆又怯怯的声音。
“谁?”
“我,陈励。”
陈励哑着声音,嗓子里还含着最后一口烟草味。
沈冬青开门很快,然后陈励猝不及防就撞上了她一双明亮的眼睛。
沈冬青扎着整齐的马尾,穿一件粉色碎花吊带连衣裙,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十足的三好学生模样。
沈冬青看上去昨晚睡得还不错。
尤其是跟他前两次见她比起来,现在的沈冬青眼神里有一种饱满的精神和踏实。
对比起来,陈励这一张熬了个通宵的脸可就沧桑颓废多了。
“你回来了。”
“嗯。”
“锅里帮你留了早饭。”
“吃过了。”
是一些很稀松平常又没营养的话,但陈励似乎也很久没这样跟谁说过了。
换鞋进屋,空气里隐约多了点不一样的味道。
很自然的清甜。
“我买了花。”沈冬青站他身后主动坦白。
陈励这才发现靠着餐桌的那面墙下多了两处明艳的颜色。
沈冬青不确定他是不是喜欢,于是继续解释:“我昨天去市场,回来的时候顺便买的,如果你不喜欢的话,我可以……(丢掉)”
“无所谓。”陈励说,“没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反正是你自己花钱。”
沈冬青松了一大口气,忍不住抿了个笑。
“还有这个,给你。”
沈冬青摊开掌心,陈励看着愣了一下。
她手里拿着的是他昨天让她拿去配的钥匙,但好像又不是。
上面挂着那黄不拉几的是个什么玩意儿。
陈励又继续嫌弃地看了两眼,最后撇着嘴拿过来揣在兜里,边上楼边吐槽说:“丑。”
……
“陈励。”
“又怎么了。”
陈励深吸一口气,站楼梯上回头俯视着她,动作散漫,眼神犀利。
沈冬青知道,这是他马上就要真的生气了。
于是她低了下头,有些为难但又不得不继续往下说下去:“那个,楼上是我房间。”
“靠!”陈励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自己把自己气笑了。
他差点就忘了,从昨天开始,这个家里已经不是他一个人了。
陈励有些尴尬但又强撑着装作无所谓地样子下楼。
按理说这个时候他应该跟她说声抱歉,但陈励是谁呀,陈励打小就没跟任何人说过对不起。
他只是下楼经过沈冬青回自己房间的时候,故意恶狠狠说了句:“你房东,我,不是故意的。”
陈励是个很不会说话,也不怎么爱说话的人。
他总是沉默着,冷冰冰的,浑身竖满了刺一样对谁都是凶巴巴的。
在沈冬青的记忆里,陈励好像一直都是这样,无时无刻不在跟这个世界别着一股劲儿似的犟着脾气活着。
生在沙漠里的荆棘,长在巷子里的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