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陈励进屋以后便没再出来,沈冬青也轻手轻脚上了楼。
盛夏时节的太阳彻底升起以后,阳光直直照着小巷深处的小院。
然后很快,一整个上午过去了,中午也跟着结束了。
阁楼上的老旧风扇昏昏沉沉转了一圈又一圈。
沈冬青不知不觉趴在床上写完了一整套卷子,这才鲤鱼打挺似的努力伸了个腰起身下楼。
肩酸背麻。
沈冬青站楼梯上往陈励紧闭的房门那边看了眼,心想有机会还是要跟“房东”讲下,楼上现在也需要一张桌子的。
毕竟,接下来还有一年多时间,陈励应该也不想总是见她在自己眼前晃悠。
热好剩饭,接了杯水。
沈冬青本想在陈励醒来之前安安静静填饱肚子然后继续回自己房间里待着的。
偏偏事不遂人愿。
门外冷不丁一下敲门声把她吓了一跳,刚端起来的水杯也跟着一抖,水洒了一桌。
“陈励!”张铭顶着烈日站在门外仰头往家里喊,“陈励!开门!”
沈冬青匆忙擦干桌子准备过去喊陈励起来,结果那扇关了大半天的门终于开了。
男生一眼就能看出来是刚睡醒,头发乱糟糟的,单边眉毛不悦地朝下拧着,至于脸色……
被人吵醒了肯定也好不到哪儿去。
陈励略显烦躁地抓了两下头发,沈冬青不知为何看得先心虚了起来。
“要我去开门吗?”
“我都已经醒了。”
“哦。”
沈冬青很识趣地闭上了嘴巴,只是门外的张铭并没有看到屋里这一切,依旧不死心地在外大喊着,一声又一声,划破了小巷午后漫长的宁静。
“陈励!陈励你在家吗!陈励!”
“给老子闭嘴!吵死了。”
陈励深吸一口气,然后趿着人字拖脚步散漫又挂着邪气地走了出去。
起床气。
陈励一定有起床气。
沈冬青睁大眼睛静静望着他的背影,心里默默为门外的人捏了把汗。
大门开了。
张铭直接越过陈励站到院子中间转身问他:“你什么意思啊。”
一头非常耀眼的头发。
这是沈冬青对张铭的第一印象。
记忆深刻。
以至于后来很多年她回忆起路城时,也都还记得这个明亮又热闹的午后。
“什么什么意思。”
陈励懒得多说话的时候会习惯性先往旁边歪一下脑袋,然后再微微蹙起眉头。
陈励眉骨很高,睫毛也长,所以即便路城的夏天直白刺眼,他也从不需要眯起眼来遮挡太阳。
山川沟壑,星辰汪洋。
沈冬青一直觉着陈励的眼睛,是她见过的最好看的眼睛。
张铭说:“我今天办出院手续,医院告诉我已经有人交过住院费了,你什么意思呀,想做好事不留名是不是。”
阳光过于明烈。
陈励终于被晒烦了。
“跑来找我‘兴师问罪’呢。”
“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
行,这下好了。
折腾这么一圈,自己放出去的箭又重新回来落在了自己身上了。
张铭叹气,觉得自己一定是脑子坏掉了才想要跟陈励讲道理。
他那么倔一个人,认定了的事情又什么时候为了谁改变过呢。
更何况,他还是在帮自己。
谢了。”张铭无奈,最后认真向他道谢:“这事又是我欠你的,欠的我都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还完了。”
“少自作多情了。”陈励说,“这钱是我给林姨的,跟你没关系。”
张铭家里条件不好。他妈一个人在市场摆小吃摊才好不容易把他和姐姐两个人拉扯大,结果日子刚好转没多久,她就病倒了。
积劳成疾。
陈励认识张铭的时候,他妈妈林姨三天两头住院吃药就已经是家常便饭了。
尽管后来张铭跟着陈励一起开修车铺赚了点钱,但他和姐姐都还要读书上学,妈妈看病拿药的频率也越来越高,家里的钱始终不够用。
捉襟见肘。
陈励帮张铭,不是因为可怜和同情,他只是觉得现在的他比自己更需要钱。
张铭有要背负和照顾起来的家人,他没有。
他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全家……
陈励突然发现自己好像忘记这会儿家里还多了一个沈冬青了。
“艹!这人谁呀!”
果不其然,好不容易才安静下来的张铭又没忍住喊了起来。
真是吵死了。
“闭嘴。”陈励压着嫌弃,然后看了眼客厅略显慌乱无措的沈冬青,顿了下说:“我老家的,妹妹。”
沈冬青眼睛睁更大了。
“妹妹?”
张铭左右反复扫了两人好几眼,恨不得拧在一起的五官上写满了疑惑和不信。
“你俩这,长得也不像哇。”
“远方亲戚。”沈冬青忙解释,“不像也是正常的。”
“嗯……你这么说也有点道理,我跟我舅家表哥的大侄子长得也不像。”
是个心眼还没身上一半打扮花哨的人。
沈冬青微笑着,心里竟意外对张铭这个人印象还不错。
张铭还想说什么,结果被陈励硬生生打断了。
陈励抱着胳膊目光懒懒盯着他们说:“你还在这站着干嘛呢。”
语气直接,噎人,不客气。
像是他一贯的说话做事风格。
“妹妹在呢,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张铭撇撇嘴,这才想起来还有一件正事没说:“我妈让我问问你,晚上要不要来家里吃个饭,她包饺子。”
“改天吧,让林姨好好休息。”
“也行。”
张铭跟陈励关系好,林姨也一直把他当半个亲儿子看,平时有点什么好东西也都会让张铭喊上他一起。
陈励不容易。
林姨不止一次这样跟张铭讲过,只是这些话她从不当着陈励面讲。
陈励有他自己的坚持和骄傲。
而她唯一能做的就是从自己同样辛苦的生活里分一点关心给他。
“还有,小路打过电话了,说谭飞的车已经开店里了,你有空了记得去一趟。”
“知道了。”
“那我走了。”
“赶紧的。”
张铭笑笑跟沈冬青挥手:“妹妹再见。”
“再见。”沈冬青点点头,乖巧又文静。
然后张铭走一半又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个潇洒转身说:“我叫张铭,弓长张,金名铭。”
结果沈冬青还没来得及告诉他自己名字,就被陈励先打断了。
“烦不烦,赶紧滚。”
陈励叉腰站客厅门口挡住了一半直射进来的光。
沈冬青站在他的影子里,想着张铭刚才近乎逃跑似的熟练动作,脸上忍不住泛起了笑意。
“金铭铭。”沈冬青小声重复。
“怎么?”陈励听着回头,用看傻子一样的目光看着她说:“想跟他一起走?”
“没有。”沈冬青摇头。
眼眸清澈,笑容恬静。
沈冬青问:“你刚才为什么说我是你‘妹妹’。”
“不愿意?”
“不是。”
“沈冬青。”陈励忽然严肃起来,沉着声音说:“雨花巷什么样,你不是不知道,你要是还想安安稳稳在这读完高三,就最好不要随便告诉别人你是谁。”
人言可畏。
这四个字,没有人比他们更懂是什么意思了。
*
陈励和沈冬青的童年,都在这条巷子里。
灰暗,阴沉,又无趣。
沈冬青的记忆里,雨花巷住着的人都长着一张巨大的很丑陋的嘴,像深海里怪兽,一口便能将人活生生吞掉。
他们喜欢跟在自己身后,怪笑着,说一些自以为她听不懂的话。
“野孩子。”
“没爹的。”
“沈兰那样的人,被男人骗了也是活该。”
“说起来这小冬青也确实可怜,摊上这样一个不负责任的妈。”
“那又怎样,还不是沈兰自找的。”
……
这样的话,从沈冬青记事开始,每天都有各种各样的人背着她又或是直接当她的面说。
耳朵都听出茧了。
起初沈冬青还会因为这些话感到难过。
直到有天沈兰回家看到她躲在房间偷偷哭泣,问清缘由后便直接站在巷子里破口大骂,把每一个讲过她的人都骂了个遍。
“再让我知道你们欺负我女儿,小心你们自己家小兔崽子哪天被我狠狠揍哭!”
沈兰泼辣,跟人打架真敢往死里打的那种。
雨花巷的人嘴碎,但真敢招惹她的,其实没有。
至此,沈冬青耳边那些闲言碎语才总算消停了。
沈冬青当然知道那些坏话不是凭空消失了,它们只是换了个地方,在她听不到的角落里。
但她不会再因为这些感到难过了。
那天,沈兰捧着她的脸帮她擦干眼泪,难得温柔又小心翼翼看着她说:“冬青,你记着,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
沈冬青点头。
“没有爸爸,妈妈一个人也能把你养大。”
“不是所有小孩都需要有爸爸。”
“你有妈妈,妈妈会保护你,这就够了。”
然后,沈冬青哭得更厉害了。
那时候,沈兰是真的很爱很爱自己吧。
只不过人都是会变的,又或者,沈兰现在依然爱着她,只不过她也有了同样要爱着的其他人。
所以沈冬青,不再是那个唯一了。
至于陈励,沈冬青虽然只是短暂参与过他童年里的一个夏天。
但是她想,陈励的人生应该要比她更辛苦一百倍一万倍。
听大人们说,陈励是被妈妈婚内出轨抛弃的,他爸陈永福也因此变得酗酒、敏感、易怒,动不动就会抓住陈励揍上一顿撒气。
陈励是在陈永福的拳脚打骂下长大的。
从他妈妈出轨那天开始,陈家鸡飞狗跳的日子就成了雨花巷茶余饭后的谈资,更别说,后来他妈韩莉还背上了命案。
韩莉出轨的那个男人老婆不肯离婚,男人为了跟韩莉在一起,所以企图制造意外杀掉老婆,结果事情没成,两个人都被抓了。
这样炸裂的新闻,放在哪个年代都够人讲一辈子的。
“杀人犯的儿子。”
渐渐地,雨花巷的人开始用这样的称呼代替之前那句“娘不要的”来代指陈励。
跟沈冬青不一样的是,没人敢这样当着陈励的面讲。
陈励不是沈冬青,从小他就长着一口獠牙,又倔又野。
九岁被沈冬青这个“小乞丐”缠上以前,陈励一直是雨花巷里一条独行的野狗。
任何关于韩莉的流言,只要被他听到,都是当场“咬”回去。哪怕对方要比自己更有力气,哪怕会被打的头破血流,他都不会低头哭一声。
这样的陈励,人们或是怕他,讨厌他,唯独没有人真的心疼他。
直到沈冬青的出现。
九岁那年夏天,第一次有人踮起脚尖,把一双干净漂亮的小手轻轻放在他耳边,帮他挡住了巷子里那些流言蜚语。
沈冬青静静地看着他不说话,但是陈励听到了。
他听到她那一双格外明亮好看的眼睛在跟他说:“别听,陈励别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