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挨个扫过在座其他几位面色不佳,眼神闪烁的重商巨贾。
“金老板,” 她开始点名,“自达钱庄今年三月的流水,似乎不太对劲啊?”
金世万端着酒杯的手一抖,酒液全洒了出来,原本红润的脸色瞬间煞白一片。
“白老板,”乔淞月的目光转向面皮白净的绸缎商白茂采,“您那几船从雁南来的‘上等丝绸’,在过漕关时,报数目好像比报税的重了不少,到底怎么回事?船上是不是多了什么不可言说的东西?”
其他人都脸色煞白,只有白茂采红着一张脸,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还有贾老板,”乔淞月最后看向粮行龙头贾福安,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死人,“您那遍布霖川的粮仓里,除了米粮,是不是也还存了些不该存的东西?比如,一些看起来平平无奇却威力非凡的石头?”
乔淞月一连串的问话,像点燃了满屋子的火药桶。
贾福安一拍桌子,霍然起身,一张老脸已经涨成了深红猪肝色,愤然指着乔淞月:“无中生有,血口喷人,污蔑,这全是污蔑!”
金世万和白茂采也坐不住了,义愤填膺的加入了反辩队伍中。
“不知所谓。”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们行得正坐得端,怎么也有人朝我们身上泼脏水?岂有此理。”
“夫人千万不要听信小人的话,这分明别有用心,在挑拨离间。”
......
都在嘴硬,死不认账,完全在她意料之中。
“是吗?”乔淞月学着戚鸣毓的样子,微微挑眉,脸上笑意更甚。
她伸手,轻轻拍了拍桌上那本黄皮册子:“究竟是不是栽赃污蔑,本夫人自有分辨。各位没看过,恐怕不知道吧,这册子上,可是记得一清二楚。时间,地点,经手人,分润的数目……一桩桩,一件件,一笔不落全都记在上面。”
她微倾身,目光如刀,狠狠刮过这几位面无人色的重商巨贾:“我家侯爷说了,过去的账就算了。”
她观察着几人眼里瞬间燃起的希冀光芒,声音突然变得冷冽:“但八月初五,天字阁的那批‘货’,两天之内,必须交割清楚。但凡少了一分一厘,后果,想必各位也都清楚。”
“八月初五,天字阁。” 曹涟雪无意识的呢喃。像被踩了尾巴的猫,忽然看向贾福安,可此刻的贾福安更是面如死灰,压根就跟他对不上信号,低垂着头,身体晃了一下,跌坐在椅子上。
那批货是硝石,也是他们的催命符。
乔淞月接二连三地扔下重磅炸弹,全场在座的各位满是心惊胆颤。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饵料下够了,她也看厌了他们失魂落魄的糗样子,便缓缓站起身,拿回册子收入袖中。
“这账,本夫人带到了。至于怎么还,还多少,各位好自为之。”
说完,不再理会雅间内众人反应,转身朝着门口走去。
她轻飘飘的来了,又轻飘飘的走了,云白色的裙摆再次拂过地上木板,不染一丝尘埃。贺尘始终保持沉默,无声地跟上。
在门彻底关上之后,乔淞月确定四下无人,才稍微晃动了一下身体,额角瞬间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扶着旁边楼梯扶手,急促地呼吸着新鲜空气,勉强压下心里的惊悸后怕。
刚才在屋里那番话,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在悬崖峭壁上走钢丝,是在用戚鸣毓给她的“虎皮”和那本不知真假的册子,硬生生地恐吓住了一群吃人不吐骨头的豺狼。其中若是稍有差池,她的下场就是摔个粉身碎骨。
贺尘站在她身后一步之遥,目光落在她颤抖的肩头上,没有任何言语。
乔淞月最后深吸一口气,调节好心绪。她还不能倒下,松开扶着楼梯的手,端庄沉稳地下了楼梯,朝着望舒楼的大门走去。
回程的马车在街道上疾驰,乔淞月靠在车壁上,双目紧闭,脸色苍白,紧紧抱着怀里的那本淡黄皮册子。
望舒楼,顶楼雅间内。
乔淞月离开后,几个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房间里的沉默持续了足足一盏茶的功夫。
“砰!” 贾福安忽然把手里的酒杯狠狠砸在地上,酒液四溅,上好的青瓷瞬间被摔了个粉碎。
“欺人太甚!欺人太甚!” 他气得浑身发抖,满脸扭曲,指着门口的方向,“一个黄毛丫头,一个破落户侯府的悍妇,竟敢如此羞辱我们,这是明目张胆的敲诈勒索,她以为她是谁?”
金世万脸色铁青,摇晃着手里的半杯酒,咬牙切齿:“那本册子上的戳印。错不了,是‘那边’的人。这个女人,大概是‘那边’派来的刀。”他看向身边的白茂采,“老白,依你看呢?”
白茂采用手绢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声音发颤:“你没听见她说什么吗?八月初五,天字阁。她怎么会知道这个?那批‘货’是绝对绝对不能出事的!否则……”
“否则我们一个都别想活!” 曹涟雪阴沉着脸,接过了话头。
他脸上的圆滑世故早就消失不见了,面上狡猾老狐狸一样的阴鸷和狠戾。
他缓缓坐上主位,重新给自己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眼中寒光闪烁。
“靖元侯府,戚鸣毓。一个病得快死的破落户,竟敢把爪子伸到霖川来,还派个女人来打头阵,真不把我们放眼里,当我们是泥捏的,没一点气性吗!”
“曹兄!依你看,咱们现在怎么办?” 金世万急切地问道,“两天,只有两天时间。那批硝石还没来得及……”
“你慌什么?” 曹涟雪把酒杯重重掷在桌上。他环视着几位同样惊惶的重商巨贾,又看一眼地上被金世万摔得粉碎的残渣,脸上露出一抹残忍的笑。
“金兄,把杯子摔个粉身碎骨容易,把人弄个粉身碎骨,又有何难?”
金世万慌忙靠近他:“你的意思是?”
“一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女人,一把借来的刀,就想在霖川的地界上翻云覆雨?” 他冷哼一声,“既然她有胆子找我们要账,敢点破八月初五天字阁,那就让她永远留在霖川。不是人,我是说尸骨!”
他眼中杀机毕露。
“至于戚鸣毓。” 曹涟雪的声音又怨又毒,“一个病秧子,不好好在盛京等死,偏要来霖川兴风作浪,那我们就大发慈悲……顺便也好心送他一程吧。”
几个人立刻围上来,紧紧盯着曹涟雪。
金世万问:“这事可不能有丝毫马虎,不成功,便成仁。派谁去?”
“传话给‘黑鱼鲸’,不惜一切代价,今晚子时之前,我要看到那个女人的首级。”曹涟雪对着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的便衣随从下达命令。“还有,把那艘碍眼的大船,沉了。”
“是!” 随从躬身领命,退了出去。
雅间内,烛火摇曳。几位重商巨贾的脸上,一扫阴霾,重新浮现出阴狠算计的光彩,他们能有时至今日的地位,自然是存有非常手段的。
几个大头蛇针对乔淞月和戚鸣毓的残忍计划,伴随着望舒楼的靡靡之音,就这么悄然开始了。
黑色的大船像一座沉默的堡垒,静静停泊在临河驿馆的后码头。雨后的江面弥漫着薄薄的雾气,月光穿透云层,洒下清辉。
这个时候,乔淞月的马车刚好已经到达码头,马车停下,贺尘推开车门,乔淞月带着一身寒意和疲惫,再次踏上了连接巨船的跳板。
跳板随着她的步伐微微晃动,江风带着湿寒的水汽吹拂着她的脸,她边走边抬头望向那艘大船。
舱室窗户紧闭,有一扇窗户透出来的光跟其他不同,那里有夜明珠光晕隐约透出,是戚鸣毓在的那间船舱。
此时此刻的他,在想什么,在做什么呢?
“嗖!嗖!嗖!”从码头两侧漆黑的树荫里响起破空声,几道利箭出鞘,射向了乔淞月单薄的后背。
速度很快,发射的角度也很刁钻,她没有任何闪避的机会。
乔淞月听到了响声之后,根本来不及回头,只感觉到一股劲风吹上了她后脊背,头皮发麻,寒毛倒竖,从心里无端端生出一股惊惧。
想不到曹涟雪的报复,居然来得这么快,这么狠。
她这下死定了。
然而利刃穿心的剧痛没有出现,乔淞月听见背后“咔嚓”一声,掉落了什么东西,然后一个重物撞在她的后背,把她整个人压的向前倒去。
她摔在跳板上,地面湿滑,被甩出去好几丈远,眼前乱冒金星,手肘和膝盖传来刺痛。
她惊魂未定回过头,发现是贺尘挡在了她的身后。
他双臂张开,背对着她,刚刚贺尘替她斩断了那记致命的偷袭,倘若那箭射在她身上,她此刻已经是具尸体了。
贺尘发出一声闷哼,即便受了伤,却依旧像一座不可逾越的山岳,牢牢地钉在跳板中央,他锐利的眼睛里迸发出冷然杀意,盯向弩箭射来的方向。
“无能鼠辈,滚出来找死。” 他拔出一柄银色的短刀,悍然扑向码头左侧的树荫,弩箭是从那里射出来的。
“杀!” 暴露之后,树荫里同时响起几声粗哑嗓音。
大约七八个穿着黑色特制水衣,手持分水刺和大刀的彪形大汉窜了出来,他们眼神凶戾,动作利落狠辣,显然是有人花了大价钱,刻意培养出来的水下杀手。
贺尘被他们重重包围,一时间,金铁交鸣,利刃入肉,短刀长剑在夜色中闪出道道亮影,鲜红的血液喷洒的到处都是,有的落在地面上,有的融进江水里。
漆黑的夜色中,乔淞月分不清楚是敌人的还是贺尘的。她趴在跳板上,看着贺尘以一挡百,浴血奋战的惨烈身影,从远处又不断涌出新一轮的杀手,她知道贺尘撑不了多久了,一旦他被拖住或者倒下,下一个死的就是她。
必须立刻跑回船里。
她强忍着全身剧痛,手脚并用,挣扎想要爬起来,刚抬起头,一支漏网的弩箭,从右侧树荫里射出来,直中她眉心,很明显要摘走她的项上人头。
乔淞月看到了迎面而来的那道寒光,可她避不开,这次真的要完了。
这时,大船的舱门忽然打开了,一个颀长挺拔带着破碎感的身影,如电如露冲了过来。
戚鸣毓几乎在弩箭到达的瞬间,来到了乔淞月身侧,伸手把那支弩箭的箭杆抓在了手里,弩箭本身带有强劲的冲击力,锋利的三棱箭簇余势未消,狠狠扎进了他的左肩。
戚鸣毓身体一震,闷哼一声,冷汗骤起,浸透了鬓角,他后退半步,用手撑住跳板边缘的缆桩才没有倒下。
他一个人,硬生生用手和身体为她挡下了那支射向她的夺命弩箭,乔淞月瞪大双眼,觉得不可思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不是一直把她当作棋子,当作工具吗。
他本身伤得那么重,为什么还要冲出来,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支箭,让她死不就好了。她无法理解戚鸣毓的做法,满眼全是血,还有戚鸣毓倔强的身影。
“侯爷。” 正与杀手搏斗的贺尘瞥见这一幕,乱了方寸,后背硬挨了一记重击,他手下短刀划开一个杀手的喉咙,不顾身后袭来的刀锋,快步朝着戚鸣毓这边冲来。
“快,保护侯爷。” 大船上,留守的侍卫们也终于反应过来,数道身影聚集起来,怒吼着从船上跳跃而下,加入了战团,刀光剑影之间,码头成了修罗炼狱。
混乱的厮杀声里,戚鸣毓对自身的伤势和周围的险境置若罔闻。
他强忍着贯穿肩膀的剧痛,抬手扣住了乔淞月。
“走......” 他拉着她,不顾自己身体还鲜血淋漓,跌跌撞撞地朝着大船敞开的舱门冲去。
乔淞月被他拖着前行,眼见他胸前出血,额角不住滚落出冷汗,一股酸涩泛起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