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渔夫站在船头,眯眼仔细观察岸上情况。风雨停了,但夜色漆黑如墨,这个点了,码头上人影稀疏,只从远处主码头方向隐约传来一丝人声和灯火。
他沉吟半晌,没动。
乔淞月缩在边角,望向门口老渔夫背影。生的希望近在咫尺,可她心里却沉甸甸坠着。曹链雪能在霖川只手遮天,这与霖川相近的濛州官场,又有几人是干净的?这濛州知府的“恩情”,是生门,还是鬼门,谁知道呢。
“老人家,”贺尘先出声打破了舱内的沉寂。他挣扎着站起身,来到船头,目光投向栈桥尽头那片漆黑的河岸上。“救命之恩,我们主子,必有厚报。烦请老人家在此稍候,待我们寻到落脚处,立刻遣人送来酬金。” 他话语间刻意强调了“厚报”和“立刻遣人”,既是承诺,更是无形的警告,我们记得你,别动歪心思。
听他说完,老渔夫转过身,在三人身上来回扫视了一圈,停顿在戚鸣毓身上,嘴角轻微撇了一下,露出一抹浑浊不清似乎是嘲讽的浅笑。
他嘴里嘟嘟囔囔说着什么话,具体听不清,他弯着背,慢腾腾地走到舱内角落那个旧陶罐旁,翻来覆去摸索着,竟又掏出一个更小的布包,同样用油纸仔细包裹着,看也不看,随手丢给了贺尘。“接稳喽。”
贺尘牢牢接住,入手微沉,油纸包裹下是几片比之前更粗壮些的暗褐色根茎,一股带着岁月沉淀感的苦涩药味扑鼻而来,这老参的品相绝佳,比之前那点参须好上百倍。
“这用来吊命的玩意儿呀......省着点用,濛州城进来容易,想出去,怕是难上加难喽......” 他目光最后深深看了一眼戚鸣毓肩头被贯穿的箭弩伤,只留下一句提点便不再说话,转身出了船舱,
“爹?”阿水不解地看着父亲。
“收网,回船。明天一早还得出去捕鱼呢。”老渔夫拍拍儿子的小脑瓜,留下小船上的三人,带着阿水头也不回地走了,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调,闲散幽静的飘远了。
贺尘握着那包意外得来的参片,看着老渔夫父子消失在舱外的黑暗中,默然而立,这老人家......到底是何方神圣,是敌是友,还是纯粹深谙明哲保身的江湖老鬼?
来不及细想了,眼下最重要的是把侯爷送到安全的庇护所。
“夫人,带上账册,我们走!”贺尘深吸一口气,压下胳膊上的剧痛,小心地避开戚鸣毓的伤口,用力把他半背半抱起来。
乔淞月也不敢耽搁,强撑着冻僵的身体,把那个用油布层层包裹,浸了水沉甸甸的账册紧紧抱在怀里。她最后看了一眼舱里那盏摇曳的油灯,觉得心里一暖,他们这次确实走运,遇上深藏不露的世外高人救了一命。
她长舒了口气,便跟在贺尘身后踏上了濛州地界的栈桥。
夜风卷着一股咸湿气味儿扑面而来,乔淞月下意识地裹紧了身上破烂的湿衣。岸上一片荒凉,几棵长疯了的老树在风中摇曳着枯枝,投下鬼魅般的影子,这里跟远处主码头的喧嚣灯火相比,如同隔着一个世界。
贺尘背着戚鸣毓,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艰难,他要兼顾胳膊上的伤,还要警惕着周围的黑暗,捕捉着远处是否有异响。
乔淞月抱着包裹,紧跟在侧,这里他们人生地不熟,来到他人地界,丝毫大意不得。
忽然,贺尘耳朵微动,停了下来。乔淞月听见一阵密集微的脚步声,从栈桥两侧的礁石暗影和枯树后传来,十几条黑影无声无息地窜出来,瞬间把三人团团围住。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乔淞月惊得魂飞魄散,把怀中的账册抱得更紧,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贺尘把背上的戚鸣毓小心地靠在路边的木桩上,动作迅捷却有些迟滞,他短刀瞬间出鞘,刀刃直指前方:“何人挡路?”
围拢的黑影沉默着,无人回应,气氛凝固如冰,战事一触即发,贺尘刚要出手。
“慢着!” 一个略显急促的中年男声,从包围圈外传来。
一位穿着藏蓝色官服,面容儒雅却带着旅途疲惫之色的中年官员,匆匆分开外围的黑影,在两名持刀衙役的护卫下,快步走了过来。
他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倚靠着木桩,昏迷不醒的戚鸣毓身上,那身破烂湿透还依旧能辨认出几分华贵料子的衣衫,这苍白如纸的脸,和肩头箭伤......
濛州知府周之焕,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骇与关切。“这是侯......侯爷吗?”
周之幻的声音带颤,几步抢到戚鸣毓身前,几乎要跪下去查看,却又忽然顿住,张了张手指,生怕自己的触碰会加重对方的伤势。
他抬头,目光射向贺尘,声音惊怒交加:“是贺侍卫吧,许久不见了,这是怎么了?何人敢如此胆大包天,伤及侯爷千金之躯啊。”
他目光移向了贺尘身后,抱着包裹的乔淞月。虽然从未谋面,但看其气度非凡,绝非仆婢,立刻又拱手急问:“这位想必是侯爷夫人吧?下官濛州知府周之幻,听到消息江上遇到大风浪,疑似黑鱼鲸出没,没想到竟巧遇侯爷与夫人在此,下官救援来迟,万死!万死啊!” 他脸上那份关切和请罪之意,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包围在四周的黑影退后几步,显露出统一的皂衣黑靴,正是知府衙门的精锐捕快,他们沉默地拱卫在周围,警惕地扫视着黑暗。
不管什么原因在此巧遇,着实免去了他们奔波周折的许多麻烦,贺尘紧绷的身体放松了一些,但握着匕首的手依旧没有放下,紧紧盯着周之幻:“周大人,侯爷重伤垂危,即刻封锁码头,清空道路。劳烦备上最好的大夫,要最好的药,要快!迟了,侯爷若有丝毫闪失......”
“是,是,下官明白,明白!” 周之幻连连点头,额头冷汗涔涔,立刻转身对身后的捕头严加交代:“赵捕头,都听见了,立刻按贺侍卫说的办。传令,立刻封锁这片区域,闲杂人等一律驱离!速速备车,不,备软轿。要快!去把薛神医请过来,告诉他,是救命,天大的事,快去!” 他语速极快,连贯有力的下达一连串命令,语气很是急切。
捕头赵自真是个魁梧黝黑的汉子,闻言立刻抱拳:“遵命!” 转身带着手下如风般散开,执行各自的命令去了。
不多时,八人抬着一辆暖轿飞快赶了过来。
周之幻亲自指挥着贺尘和两名心腹衙役,小心翼翼,像捧着一件稀世珍宝一样,把昏迷的戚鸣毓移入暖轿中,乔淞月抱着包裹,也被请入另一顶小轿。
贺尘拒绝了坐轿,强撑着伤势,紧握短刀,寸步不离地跟在戚鸣毓的暖轿旁,尽职尽责。
知府衙门的队伍,在周之幻的亲自引领和捕快衙役的严密护卫下,迅速地离开了这里偏僻的栈桥,逐渐汇入濛州城迷蒙的夜色之中。
那艘破旧的渔船,不知何时已悄然消失在浓重的江雾里,只留下栈桥木板上几滴尚未被雨水完全冲刷干净的点点血迹。
他们置身在濛州知府衙门后宅,一处最为清幽雅致的小院落里,名为听荷小筑,此刻小筑里灯火通明,人影憧憧,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药味和浮躁的紧张气氛。
暖阁内,炭火烧得极旺,大约是为了保暖,地面铺就着方格石砖,暖意渐浓,驱散了雨夜的寒凉,戚鸣毓被安置在一张舒适的躺椅床上,身上盖着柔软的云丝棉被。
一位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正凝神屏息为戚鸣毓施针,他就是濛州名医薛逢春,薛医师手指翻飞,一枚枚细如牛毛的银针精准地刺入戚鸣毓脑袋,胸腹等的穴位。
旁边,知府周之幻搓着手,焦灼地踱着步子,时不时看一眼床榻,坐下来拿出手绢不停擦拭着额角汗珠。
贺尘则静静的守在床边,胳膊的伤口已经被衙医重新清洗包扎过了,无大碍,只需静养便可。他便闭目调息,耳朵却警惕地捕捉着房内外的任何一丝动静。
乔淞月梳洗过一番,换上了周之幻夫人送来的干净衣裙,虽然略显宽大不合身,却总算摆脱了身上的湿冷腥臭气味儿。她一身轻松舒爽,坐在靠窗的床榻上,手里捧着一杯热茶,却一口未动。温热的杯壁暖热她冰凉的手指,却暖不进她寒彻的心。
她目光隔着忙碌的薛神医和周之幻的身影,落在床上那张依旧毫无血色的脸上。
很久了,薛神医的眉头越皱越紧。他小心地检视着戚鸣毓肩头被烙灼过的伤口和贯穿的弩箭,又反复诊脉,最终长叹一声,收回了手。
周之幻上前,急切地问道:“怎样?薛神医,侯爷他......”
薛逢春面色凝重,缓缓摇头:“老朽如实相告,侯爷的伤势,凶险异常。肩头贯穿,失血过多乃致命之因,更兼伤口为污浊江水浸泡,邪毒已然入体,如今高热不退,便是此故。其中最棘手者,当属这肩头焦灼之伤......”
话音刚落,外间传来一声轻微的茶水碎裂声,薛逢春瞧了一眼外间,继续把话说完。
他指着那处皮肉,娓娓道来缘由:“此伤虽止住了大出血,却也烧毁了生机,邪毒盘踞最甚,加之脏腑受江水寒气侵染,已有内损之象......”
周之幻听得云里雾里,但直觉情况很糟,他脸色发白,小心问道:“那......那该如何是好?薛神医,您一定要救救我们侯爷啊!”
“难,难啊!”薛神医连连摇头,但看着周之幻和贺尘失魂落魄的眼神,又捋了捋胡须,沉吟片刻,仔细斟酌道:“为今之计,唯有双管齐下。其一,老夫立刻开方,用猛药驱邪散热,护住心脉。其二,这贯穿伤处的弩箭,必须尽快取出,不可再耽搁,箭簇长时间留在体内,有后患之忧,随时可引发大出血,届时神仙也难救。但拔箭......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是个......”
他叹了口气,没把话说死,但所有人都明白是何后果。
贺尘眼中血丝密布,上前一步道:“薛神医,拔箭吧,必须得拔!侯爷他......能撑得住!” 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近乎盲目的信念。
薛神医看了看贺尘,又看了看床上气息奄奄的戚鸣毓,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好,难得有此心气,老夫尽力。马上准备好热水,烈酒,干净布巾,止血散,金疮药,还有大量参汤!要快!用参汤吊命,一刻也不能停!” 他迅速报出所需之物。
周之幻擦着汗,转身对门外吼道:“快!快!按薛神医说的去准备。把府库里那支百年老参,立刻取来熬汤!赶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