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淞月迎上他的目光,毫不退缩:“证据?侯爷要什么样的证据?是曹涟雪亲笔签押的卖粮文书?还是西明三皇子给他写的感谢信?”她向前一步,逼近榻边,“那些要命的东西,他岂会留着授人把柄。早就在他第一次见到侯爷派去查账之后,就化成灰了!”
她越说越激动,胸口微微起伏,再压抑不住心里愤怒,声音颤抖起来:“我顺藤摸瓜,还发现了其中竟有我乔家旧账,上面的每一笔数字,每一个标记,都曾是用乔家商号遍布霖川的几百双眼睛,几十条人命换来的!曹涟雪以为烧了原件,抢了残页就万事大吉?他做梦!那些数字,那些路线,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已经刻在我脑子里了,除非他把我的脑袋也砍下来烧成灰!”
药碗中升腾的热气在两人焦灼的视线里慢慢扭曲,消散。
戚鸣毓静静地看着她。
她激动微微泛红的眼尾,她强撑的,像劲竹一样宁折不弯的倔强。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带着胸腔震动的共鸣,沙哑,却奇异地冲散了屋内紧张的杀伐之气。
“把你的脑袋砍下来烧成灰?”他重复了一遍,语气轻盈,将手中的药碗递向乔淞月,“本侯的命,还指望夫人脑子里的账本吊着呢。这药太苦,劳驾。”
乔淞月满腔的怒火和准备好的尖锐言辞,被他这轻飘飘的一句话和递过来的药碗硬生生堵了回去。
她瞪着那碗黑漆漆的药汁,又瞪着戚鸣毓那张波澜不惊的脸,一口气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最终,她狠狠剜了他一眼,一把夺过药碗,转身重重放在旁边的案几上,发出“哐当”一声。
“你爱喝不喝!”
戚鸣毓唇角的笑似乎更深了一点,目光掠过她气鼓鼓的侧脸,重新投向棋盘。“贺尘,咱们方才说到哪里了?”
贺尘立刻垂首,答道:“回侯爷,说到山庄外围守卫换防的空隙。”
“嗯。”戚鸣毓指尖拂过棋盘边缘,“周之焕的人,寅时初刻到后厨角门。让他们动静闹大些。钱万通养的那几条看门狗,闻到肉味,总会吠几声的。”
“是。”
“山庄内地形图呢?”
贺尘立刻从怀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绢帛,在榻边小几上铺开。绢帛上线条清晰,屋舍,回廊,假山,水榭,乃至几处标注了特殊符号的院落,都细致入微。这张是“裕丰山庄”的详细布局图。
乔淞月也顾不上生气了,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她凑近几步,看着图上那处被朱砂笔重点圈出的,名为“杜兰院”的小院落,眉头紧锁:“如青……就被关在这里?”
“十之八九。”戚鸣毓的目光也落在那处院落上,指尖在绢帛上轻轻一点,“曹涟雪生性多疑,不会把人放在眼皮底下,这‘杜兰院’独处山庄西北角,三面环水,只有一条九曲回廊与主院相连,易守难攻,更便于灭口。”
乔淞月可听不得“灭口”二字,脊背发凉,胸口发闷。她猛然抬头看向戚鸣毓:“那还等什么?现在就去找他们算账。”
“等,等鱼自己咬钩。”戚鸣毓收回手指,目光幽深,“曹涟雪苦心经营多年,这‘裕丰山庄’名义上是钱万通的私宅,其实是他曹涟雪的最后老巢,也是他最大的底气。他以为我们强攻不得,只能束手。本侯偏要让他知道,他的底牌,不过是本侯棋盘上的一步闲棋。”他抬眼,望向乔淞月,眼神锐利如刀,“夫人,敢不敢陪本侯,去掀了他的桌子?”
乔淞月迎上他的目光,胸中刚刚那股被压抑的怒火和不甘,瞬间被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点燃。
她目光灼灼,一字一句道:“侯爷指哪,我打哪。只要能救出如青,掀了曹涟雪的狗头都行!”
戚鸣毓赞许的点点头,道:“好。“
他转向贺尘:“按第二套方略准备。寅时三刻,西峡谷口。”
“属下领命!”贺尘抱拳,眼中精光闪现,再无半分伤患的颓态,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行动间带起一阵风。
戚鸣毓望着乔淞月,嘱咐道:“山庄密道,入口在西峡谷东侧岩下,入口处有洞龙石机关,需以‘首三连,尾六圈’之序,触动岩壁上三块不起眼的深石方能开启。密道直通山庄后花园假山洞腹。这条密道,是钱万通当年为巴结一位致仕阁老秘密修建的,连曹涟雪都未必知晓。夫人,”他顿了顿,声音低沉,“这开门的钥匙,交给你了。”
乔淞月心头一荡,戚鸣毓竟然连这么隐秘的密道都了如指掌。她压下翻腾的心绪,牢牢将“首三连,尾六圈”这六个字的秘诀刻入脑海。“侯爷放心,这门,我定会打开。”
戚鸣毓没再说话,便缓缓闭上眼,仿佛在静思养神。
乔淞月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停留,转身快步走出听荷小筑。淡青的身影隐入了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她步伐坚定,带着一往无前的决绝。
戚鸣毓闭着眼,听着那远去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回廊尽头,他缓缓睁开眼,眸底深处,眼神复杂。他撑着手臂,稳稳地从软榻上站了起来。
身形虽然因为失血过多而略显清瘦了一点,但站姿却如青松般挺拔,渊渟岳峙。他走到窗边,窗外夜色如墨,正是黎明将至前最黑暗的时刻。海棠树的枝桠在风中轻摇,像极了蛰伏黑暗的凶兽正伸展筋骨。
“曹涟雪,钱万通,还有邢昭......你们的戏台,本侯拆定了。”
寅时的西峡谷,日光暗淡,寒风如刀,谷口一片寂静,唯有风声。
乔淞月隐身伏在岩石后,淡青的襦裙早已沾满泥污草屑,紧贴在身上很不舒服。她一动不动,眼睫上凝着细小的寒霜,目光却炯炯有神,牢牢看着下方谷口那处“樵夫”歇脚点,又抬眼看了下更远处,隐在朦胧晨雾中“裕丰山庄”的轮廓。
她全部心神,都系在那条隐秘的密道,和生死未卜的弟弟身上。
“夫人。” 一个极低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贺尘出现在她身侧,左手虽然吊着,但右手沉稳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看着下方寂静的谷口,悄声道:“周之焕的人,开始行动了。”
几乎就在他话音落下之后,山庄后厨方向,忽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巨响和凄厉混乱的吼叫声。
“走水啦,快救火。”
“拦住他们,有奸细混进车队了......”
冲天的火光照亮了黎明前的黑暗,浓烟滚滚而起,人影幢幢,刀光闪烁。兵刃声,怒骂声,惨叫声还有马匹的惊嘶声,战场在山庄西侧角彻底爆发了。
“按计划,动手吧!” 乔淞月眼中寒光闪现,再无半分犹豫,她从岩石后起身,贴着陡峭的岩壁向下滑去,贺尘紧随其后,两人像两道不起眼的缕缕青烟,无声无息地闯进了谷底那片被枯藤和怪石半掩的区域。
山岩触手滑腻,带着露水的寒气。乔淞月心燥难安,她强迫自己要冷静,在谷壁上飞快寻找。她目光锁定了三块颜色略深的岩石,呈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分布,隐在厚厚的青苔和藤蔓之下。
“首三连。” 乔淞月手指点向最上方那块凸石,指尖用力狠狠按下。“尾六圈。” 她真是拼了命的,用尽全身所有力气,使劲拨动下方两块深石,动作不敢有丝毫的停顿。
一阵“轰隆隆隆”沉闷轰鸣声,像是地龙翻身一样,从脚下传来。整个岩石都微微震颤起来,挡在乔淞月和贺尘面前那块巨大青黑色岩石,看似与山壁浑然一体,却缓缓地向内凹陷,旋转,转眼就露出了一个洞口出来,大小仅容一人通过,黑黢黢的。
俩人站在洞口,一股陈年泥土和霉菌的气流,从洞内吹过来。乔淞月和贺尘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坚决。
无需过多的言语,贺尘拔出短刃咬在口中,拿出一支火折子,点燃火把,率先弯腰钻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乔淞月深吸了一口冰凉刺骨带着腐朽气息的空气,紧随其后。
黑暗瞬间将两人淹没,火把的光芒在狭窄低矮的甬道中摇曳,仅仅照亮了几步远的空间,脚下是湿滑黏腻的苔藓和碎石。空气污浊,弥漫着霉味和咸湿的腥气,他们每一步都像踏在未知之上,脚下踩过青苔发出黏黏糊糊的“吧嗒吧嗒”声,还有水滴从洞顶落下的滴答声,压抑极了。
乔淞月紧跟在贺尘身后,心脏狂跳,把全部心神都凝聚在前方无尽的黑暗里,通道尽头还可能存在许多杀机。
大约走了一盏茶的时间,前方带路的贺尘突然停下脚步,把火把高高举起,微弱摇曳的光线下,前方通道豁然开朗,尽头处是一个深褐色锈迹的石门。
“夫人,到了。” 贺尘的声音压得极低,到达目的地之后,非但没有丝毫激动,反而异常警惕。他侧耳倾听,石门后一片安静,什么声音也没有。
乔淞月挤到前面,看着那个紧闭的最后一道石门屏障。账册上的记录也只指引到此了,这是石门的开启之法她不知道。
她冷静下来,仔细观察着石门周围的石壁,寻找开门痕迹。指尖拂过布满滑腻青苔的石壁,触感一片冰凉,心里极度不适。
她很有耐心,不急不躁,慢慢看着,找着,目光从上而下,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突然,她的目光停在石门右下角,那里有一块颜色略深的异型石砖,直觉告诉她,就是它了。
“贺尘,这里!” 乔淞月压低声音,指尖点向那块石砖。
贺尘立刻会意,强忍左臂伤痛,用刀鞘末端小心翼翼地去试探那块石砖的边缘。刀鞘尖端刚要触碰到石砖,
他们身后忽然“咔嚓,咔嚓,咔嚓”几道冷光忽然从石门上方和背后两侧的黑暗中闪现出来。
“夫人,千万要小心!” 知道她躲不开的,贺尘话音刚落,身体已经本能的做出反应,不顾一切地冲向乔淞月。
然而,还是晚了。
这几道暗箭,速度非常快,角度也很奇巧,一支直取乔淞月面门,一支射向心口,一支封死她侧闪退路,狠辣绝伦,明显是精心设计的绝杀陷阱。
乔淞月尖叫着躲闪,但此处空间太过狭窄,她根本无处可避。
明知道没用,可贺尘还是从斜后方撞了过来,他聪明的在弩箭离弦的瞬间,用力把手中长刀化作一道寒光投掷出去,劈开了乔淞月面门和心口两个关键处的两支毒箭,然后自己用身体做盾,用已经重伤的左手硬生生挡住了侧边暗箭,锋利的淬毒箭头刺入手臂,贺尘发出一声痛吼,身体狠狠撞在石壁上。
最后一道射向乔淞月腰腹的毒箭,也因贺尘舍命这一撞,位置发生了偏移,堪堪擦着她的腰侧呼啸而过,深深钉入了后方的石壁,“咚”一声箭尾嗡嗡震颤。
乔淞月重重摔倒在地,泥水四溅,她又险之又险地与死神擦肩而过了,后怕之后,看到贺尘受伤的模样,心里“噌”的一下,怒火攻心。
“贺尘!” 她喊了一声,挣扎着想扑过去。
“夫人,别管我,开门要紧!” 贺尘嘴角不断涌出鲜血,眼神却依旧坚毅决然,“快开……门!” 他低声劝道。
乔淞月猛然回了神,这是贺尘用命换来的机会,她可不能白白错过。这道门,必须得打开。
她凝聚起全身力量,从湿滑的地上艰难爬起来,再次走向那个石门,目标明确,就是那块被她看破的,颜色略深的异形石砖。
这一次,她瞄准位置,将整个手掌拍在那块石砖上面,同时身体迅速向侧面扑倒,防止再遇到暗箭机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