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堂内,鸦雀无声,除了周之焕和几个丫鬟仆人,再无他人。乔淞月被搀扶着,站在喜堂中央,盖头隔绝了视线,看不见周围情景如何。
“新郎到!”门口响起司仪洪亮的声音,听起来很是空旷。她这才发觉,怎么整个喜堂这般安静,落针可闻,上次侯府大婚可不是这样的。
这边她正满腹疑问,那边贺尘推着一张特制的木轮椅,缓缓出现。
轮椅上的戚鸣毓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衬得他脸色苍白又透明。他闭着眼,头无力地歪靠在轮椅的高枕上,领口处雪白的一抹绷带在喜服下分外显眼,整个人透着死气沉沉的病弱感。
当轮椅被推到喜堂中央站定,他才睁开眼睛,贺尘将轮椅调整好位置,与乔淞月并肩。
“吉时已到!拜天地!”司仪的声音微微发颤,估计他也是头一次主持这么诡异的婚礼吧。
新娘乔淞月像个听话的木偶,在喜婆的搀扶下,僵硬地弯下腰。大红盖头摇摇晃晃,遮蔽了她的视线,也遮蔽了她脸上表情。但是她能感受到身侧轮椅轻微的晃动,感受到戚鸣毓微弱的呼吸。
“二拜高堂!”高堂之位左右皆是空空,只设了香案,俩人便象征性地对着盛京方向行礼。
她再次僵硬地弯下腰,不由得回想起齐了初次成婚的情景,她那时心不在焉,可当时所有的感受她居然都记得。
“夫妻对拜!”
乔淞月缓缓转过身,隔着红盖头,“看”向轮椅的方向,她知道戚鸣毓也正在看着她。
她深深地弯下腰,这一次,动作不再僵硬,反而带着一种沉甸甸的无奈。
“新人礼成!”司仪长长地高喊一声,如释重负。
“恭喜侯爷!贺喜侯爷!”
“祝侯爷与夫人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天佑侯爷!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周之焕带头,屋里几个人脸上带着“笑”,连忙轮番送上祝福。
乔淞月受够了这种假意奉承,她此刻只想逃。
这时,戚鸣毓抬手,伸向乔淞月盖头下垂落的那柄喜秤,尖端轻轻挑起大红盖头边缘垂落的珠帘。珠帘被缓缓挑起,分开,一颗颗圆润的珍珠碰撞,发出清脆声响。
乔淞月低垂着眼眸,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只握着喜秤的手,指节分明,手背上有几道新鲜的细小伤痕尚未完全愈合,在烛光下泛着粉嫩的红痕,然后是那身绣着金边的大红喜服。
她的视线向上,望向他眼睛,霎那间四目相对,隔着咫尺的距离,所有人事物事仿佛都瞬间远去了,喜堂内明亮的烛火,旁人谄媚的笑容,全都模糊成了背景。乔淞月眼中,只剩下眼前人。
“夫人,你这身嫁衣可真好看,瞧着颜色多衬你啊......”戚鸣毓的声音很轻,却一下子就打破她似是而非的朦胧幻境。
他指尖拂过乔淞月嫁衣领口上的金线刺绣凤凰,动作轻柔。“如今穿在身上,可比那夜的火杵,烫人多了吧。”
他微微一笑,神色说不出的妖异。
乔淞月怀疑自己听错了,他在说什么,那次船上她拿火杵烫他止血的事,居然这般在意吗。
这疯子,这该死的疯子,他竟敢在这众目睽睽之下,用这种轻佻的方式给自己报仇,小肚鸡肠的男人。
见不得俩人沉默,周之焕连忙又带起了满堂贺喜声浪,旁人并未察觉俩人瞬间的交锋,只看到侯爷似乎“温柔”地替夫人理了理领口衣襟,看起来暧昧极了,但不一会便体力不支地闭目休息了。
乔淞月刚要开口发作,门口响起一声惊叫。
一个驿卒跌跌撞撞地冲破喜堂外的护卫阻拦,重重扑倒在铺满红毡的地上,他手中高举着一封泥污不堪的信函,声音嘶哑无力,带着浓重的哭腔:
“急报,书院乔如青小公子......小公子他在灵华山课休时,不慎跌落草丛,滚进深壑,至今生死不知......”
“如青......死了?”乔淞月心忽然就不跳了,眼前一黑,觉得天旋地转,喉间刺痛,一股腥甜上涌上来。
她身体一晃,再也无法承受头顶的沉重,凤冠忽然向前坠下,价值连城的凤冠滚落在地,明珠玉翠碎的到处都是。
她再也压抑不住,口吐鲜血,殷红的血丝顺着唇角落下来。
完了......如青落在曹涟雪手里,最后的希望全完了......
她觉得身体忽然变得轻飘飘的,摇摇欲坠,刚要栽倒时,一只强健有力的手臂伸过来,稳稳地托住了她向后软倒的腰肢,坚如磐石。
乔淞月地转天旋的视野,忽然定格了,莫名觉得一阵心安,她茫然地抬起眼睫。
眼前是戚鸣毓的脸。
他凑近了她,戏谑的开口道:“夫人,你慌什么,现在就放弃,太早了吧,等等看,指不定会有什么惊喜呢。”
他边说,手下边动作,放在她后腰的手在一个穴位上,用力一按,一股刺痛瞬间窜遍乔淞月全身,她涣散的神智猛然全数归位。
“报!侯爷,侯爷。”
门口又冲进来一个人,甚至来不及行礼,一把扑倒在地,快速禀告详情:“侯爷,青山书院的老夫子......被我们秘密‘请’来了,他......他把实情全说出来了。”
乔淞月扭头望向戚鸣毓,这就是惊喜吗。
“乔小公子他......没死。那都是曹涟雪放出的假消息,目的就是为了引侯爷夫人自乱阵脚。”
是假消息?
如青没死,那他人在哪?
震惊之余,她有种不祥的预感。
那人接下来的话,正好解答了她的疑惑。
“老夫子说曹涟雪的人,在三天前,假扮授课先生,以询问课业为名,把乔小公子从书院哄骗出去,带走了。我们连夜一路查探,发现是被带去了灵华山城外的裕丰山庄,那处是钱万通的私宅,守卫极其森严,我们暂时靠近不了。”
如青在钱万通的裕丰山庄,跟置身在龙潭虎穴里有什么分别,曹涟雪,钱万通本就是一丘之貉。
她望着戚承毓,他弯起嘴角冲她笑了一下。
“别急,好戏还在后头呢。”
濛州知府衙门的听荷小筑里,炭火无声燃烧。
戚鸣毓斜倚在木榻上,他脸色依旧苍白,手里捻着一枚棋子,目光穿透半开的小窗,望着庭院中一株虬劲的海棠树。寒风卷过,几片残存的枯叶打着旋落下。
“贺尘。”他声音是重伤初愈的沙哑。
“属下在。”贺尘立在榻旁三步外,左手吊着,眼神沉静。他身上的伤恢复得极快,那份铁血的精悍气度已经重新凝聚好了。
“西峡谷口,暗桩布了几重?”戚鸣毓的视线依旧在窗外。
“回侯爷,明哨两处,共六人,扮作樵夫猎户。暗桩三处,隐于树冠岩隙,共九人。谷内山庄外围,钱家死士轮值,分三班,每班十一人,戌时换防,亥时初刻,西侧角楼守卫有半炷香的空隙。”
“半炷香么……”戚鸣毓指尖的棋子轻轻落在棋盘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足够了。”他缓缓转回头,“周之焕的人呢?”
“按侯爷吩咐,抽调的是濛州卫里几个出身干净,家小皆在城中的老兵,共二十人,由赵自真领着,已混入山庄送‘山货’的车队,寅时初刻抵达后厨角门。”贺尘顿了顿,补充道,“属下亲自验过,兵器都藏在挖空的大冬瓜里。”
戚鸣毓点点头:“听说曹涟雪喜欢看戏,本侯就送他一场热闹瞧瞧吧。”
门开了,一阵脚步声轻响,乔淞月端着一碗刚煎好的药走了进来。
她换下了那身繁复红嫁衣,只着一件素青色的窄袖襦裙,乌发松松绾起,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项,那道结痂的细痕如同白玉上一点微瑕。她脸上脂粉未施,眉眼间带着连轴转的几许疲惫,但眼神却清亮锐利,炯炯有神。
她将药碗放在榻边小桌上,动作干脆利落,瓷碗底与桌面相触,发出清脆声响,药汁在碗沿晃了晃,却也没有溅出半滴。
“喝药。”一句话,简洁明了。
她看也不看榻上的戚鸣毓,目光扫过棋盘,又掠过贺尘,最后也落在窗外那株海棠树上,蹙紧了眉心。
戚鸣毓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一瞬,“账,都算完了?”他端起药碗,氤氲的热气模糊了他过于锐利的眉眼,声音平淡无波。
乔淞月转过身,正对着他:“你让我算的都算完了。”她从袖中抽出几张叠得整齐的纸,放在棋盘旁边,“霖川府庆辉九年秋税,账面亏空七万三千石,实则是被曹涟雪,钱万通直流伙同转运使邢大人,以‘陈粮霉变’,‘仓耗’为名,分批私售给了北地粮商‘喜明’。喜明的东家,明面上是盛京商人王达明,实则是西明三皇子埋在关内的钱袋子。”
她的声音清晰冷静,如同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实,只有说到“西明三皇子”时,眼底浮动了一下。她指尖点在那叠纸上:“每一笔出货的时间,经手人,船运编号,接头暗语,交割地点,都在这里。曹涟雪在应门关外私设的三个秘密粮仓位置,也标出来了。那三个地方,说是粮仓,不如说是他给西明骑兵准备的补给点!他们这些重商巨贾,不但贪赃渎职,还私通外敌,卖国求荣!”
屋内一片沉寂,只有炭火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贺尘垂在身侧的手握紧,骨节发出细微声响,眼中寒光暴涨,他也异常愤慨。
戚鸣毓端着药碗的手稳稳当当,连一丝涟漪都未起,他缓缓抬眼,望向乔淞月:“证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