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月白,流萤照夜。
裴静文缓缓抬手,一只萤火虫蜻蜓点水吻过指尖,心情突然好了许多,萦绕眉宇间的烦躁被冲淡。
“他在你便不好意思说,果然你只尊重他。”她不咸不淡地陈述事实,落在苏勉耳朵里就成了问罪。
他慌忙解释道:“我的意思我们两人的事,何必让外人掺和进来。”
裴静文眼神变得古怪,上身后仰打量理直气壮的男人,他是真好意思。
苏勉干咳一声,问道:“为何这样看我?”
“不要明知故问。”找了块平滑大石头坐下,裴静文两手揣回袖中,“夜深人静孤男寡女待久了,有瓜田李下的嫌疑,你想说什么就快点说,等下我还要回去哄我宝贝儿。”
三言两语就被挑起怒意,偏生又拿她没办法,苏勉背着手来回踱步,拾起岸边石子掷入水中,听得几声扑通勉强气顺。
他撩起袍摆坐至女郎脚边,侧仰着头看她,两人就像高坐莲台的菩萨和翘首侍奉菩萨的仙童。
四目相对,瞳孔倒映出彼此,一个平静如水,一个心神荡漾,谁都没有躲避,好像谁先挪开视线就代表认输。
苏勉笃定道:“阿静,其实你没有那么恨我。”
裴静文不置可否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苏勉眉眼张扬道:“恨一个人不是你这样。”
“那该怎么样?”胳膊肘抵着膝盖单手托腮,裴静文慢条斯理道,“非得咬牙切齿和你说话,扮出苦大仇深才能算恨?三年,一千多个日夜,倘若我都这样过来,恨的不是你,而是自己。”
苏勉弯唇轻笑道:“你向来爱重自己,”他随手折了根野草摆弄,声音里有几分迟疑,“那夜……我被父亲手下绑住,天亮后父亲才放我出城,非我不想来救你。”
裴静文庆幸道:“还好你没硬得过宋国公,不然我未必能顺利离开。”
那夜的存在,无时无刻不提醒苏勉他的无能,他不自在别开脸遮掩愠怒。
喉咙里好像堵了团黏稠浆糊,他干哑道:“底下人告诉我,你纵火烧屋后横剑决绝自刎。那具孤零零躺断壁残垣下的骨殖明明很轻很轻,偏要我费尽全身力气才能抱动,阿静你怎么能……你好狠的心。”
话至后面,仿佛重回那天,男人双手捧着脸,语气里染上悲伤的哭腔,绝望与灰暗将他淹没。
裴静文双唇轻抿,漫天流萤逐渐模糊成黄绿光团。
她深吸一口气重重地吐了出去,无动于衷道:“你这话说得好像我辜负真心。”
“对你,我从未有过假意。”苏勉抬眸深深地凝视她,“阿静,我深爱着你。”
“得了吧,骗着骗着还真把自己骗进去了,说出来惹人笑话。”裴静文好笑地摆了摆手,“时至今日仍用权势逼迫,苏郎君的爱我无福消受。”
离开小越谷前,塞给她那张纸条尽是威逼之语,鄯州城外见不到她,他便一本朝奏文书送至长安,告知天启帝林建军尚在人世。
苏勉认真解释道:“我只是想让你看清,即便他痊愈也自身难保。林二不仅不能为你遮风挡雨,还会给你带来苦难。”
“这个苦难不是你带来的吗?”裴静文不可思议反问,“我和他相依为命这三年,虽不及以前大富大贵,却也自由自在衣食无缺,从未遭受风霜雨雪侵蚀之苦。”
气她为那人说话,又心疼她这三年过得不好,粗重呼气声带动胸膛明显起伏,苏勉的声音跟着提高几个度:“你不必为他遮掩。”
他痛心疾首道:“我记忆中的阿静肤如凝脂,面若新春桃花光艳动人,体态丰腴而又匀称,吃穿用度无一不是豪奢之物。”
“再看看你现在,先不提你身上这件丑棉布袍,你看看你现在,面容清瘦好似许久不曾吃饱,肤色也比往日深上几分,就连腕骨都凸得吓人,身上指不定瘦成皮包骨了。”
“去你阿爷的——”裴静文耐着性子听他说完,开口就是粗俗詈骂,“我这是充满生命力的健康美,就像旷野中肆意盛放的花草,”说着卷起衣袖展示薄肌,“特意练的肌肉看见没?少咒我瘦成皮包骨风一吹就倒。”
她嫌弃地挤出一声轻哼,带着浓浓的不屑傲然道:“没有审美的家伙,一点都不懂得欣赏真实而又富有蓬勃朝气的魅力。”
不远处,余芙蓉嘴里叼着根草,十指相扣垫在脑后倚靠树干,右腿搭上左腿翘起二郎腿。
“小婶婶好像要动手打他,你还不上去帮忙?”
林建军抱臂斜倚另一颗树干,垂眸盯着脚边野草,郁闷道:“她没唤我过去。”
方才她耳提面命,假如没听到她喊他就过去,证明他不信任她,她不需要不信任她的夫婿。
余芙蓉嗤笑道:“欲成大事者不该有软肋,要不咱俩换换位置,以后你跟着我干算了,将来我封你做异姓王。”
“软肋和逆鳞不一样。”林建军瞥她一眼,“我连你的封地都想好了,这异姓王还是你来做。”
余芙蓉好奇道:“绩溪?”
林建军吐出两个字:“南诏。”
“黑心黑肺奔着要我命来。”余芙蓉呸了声吐出野草,“今日起你走你的独木桥,我过我的阳关道,咱俩分道扬镳,恩断义绝。”
林建军纳罕道:“不是该你过独木桥?”
余芙蓉理所当然道:“好走的路当然要留给自己。”
“确实不是省油的灯。”林建军想起王钺的评价。
那日王钺领兵北上支援小越谷,直奔用药迷晕亲兵的三个女郎,指着她们的手直发抖,几乎是咬着后槽牙挤出那句“没一个省油的灯”。
“真正不省油的还没长大。”余芙蓉起身拍去土灰,手下意识搭在腰间佩刀上,“决定好要去幽州?”
仰头望向无边无垠的夜空,漆黑深沉压得他喘不上气,林建军迷惘地轻应了声。
忽然,绚烂流星划破黑夜。
裴静文身体僵住,如同失去指令的提线木偶,呆呆地看着身前人。
“阿静,阿静?”怕她厌恶,苏勉不敢贸然触碰,抬手在她眼前轻轻晃了晃,语气里充满焦急的关切,“问你愿不愿随我回凤翔,又不是逼你一定要同我走,求你别这样吓我。”
沉寂六年的星网,突然接收到来自祖国的文书,一股电流直冲天灵盖,巨大的喜悦砸懵流落他乡的游子。
裴静文双唇微颤,不敢置信地打开官方推送,先将那封《告共和国同胞书》从头囫囵扫到尾,看第二遍时再一字一句默读。
“……请你们遵守当地法律和风俗习惯,万千保重自身安全,祖国不会放弃任何一个……请你们耐心等待,祖国攻克技术难关之日,就是接你们回家之时!”
离家多年的委屈顷刻爆发,泪水宛如汹涌洪水,冲垮坚不可摧的堤坝,裴静文抱着双腿埋头嚎啕大哭。
哪见过她哭得这样情真意切,苏勉手忙脚乱不知如何是好,才掏出手帕想从胳膊下递给她,衣领便被人攥住。
拳风掠过耳畔,苏勉压根来不及反应,被打得一个踉跄急退两步,还没稳住身形脸上又挨了一拳。
“混蛋!”林建军怒不可遏,“就不该同意她来见你,混蛋!”
硬生生捱下三拳,苏勉抬腿踢开林建军,抹去唇角血迹桀骜地睥睨他,胸腔震颤怅然地笑出声。
“犀子,我不欠你了。”
林建军没心情和他纠缠,自余芙蓉怀中揽过裴静文,手臂探至膝下将人打横抱起。
他温声细语道:“不怕不怕,我们这就回去。”
“林建军,”裴静文哽咽道,“放我下来。”
林建军脚步顿住,攀着薄肩的手不自觉收紧,眸中惊惧一闪而过。
他眼皮微垂,无措地看着眼眶通红的女郎,浓密眼睫不停扑扇,出卖此刻紧张不安的心情。
“静文,我……”
赵应安狂奔而来,一把抱住将将落地的女郎,打断青年后面的话。
“你收到没?”
“收到了!”
“我也收到了!”
“是真的!”
“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
裴静文抱起赵应安转圈,赵应安抱起裴静文转圈,又哭又笑好像疯子。
“我没做梦吧?”
“不是梦。”
“不行,你打我一下。”
“你也打我一下。”
“痛,真的不是梦。”
“祖国妈妈会来接我们回家!”
“啊啊啊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视线掠过两个发疯的女郎,与似哭非哭、似笑非笑的嵇浪对上,林建军骤然失去全身力气,手掌撑着树干摇摇欲坠。
余芙蓉早知她们被迫来到魏朝,听到她们就要回家的消息,心中顿时浮现离别的惆怅。
唯有苏勉,茫然不解。
亢奋情绪逐渐恢复平静,裴静文走到林建军身前,按着他脑袋往下压轻衔薄唇,温柔而又眷恋地呢喃。
“亲爱的,跟我回家,我带你见爸爸妈妈,还有乐乐。”
青年的恐惧通过抚上脸颊的湿热手掌传递,裴静文轻轻拥抱他,柔声宽慰道:“别怕,一时半会儿还回不去,你慢慢考虑,不着急。”
跨越数个平行宇宙而来的“倦鸟十一号”探测器支离破碎,动力系统隐藏程序自动打开,锁定目标星网,以超过32马赫的速度急速下坠。
星网不停响起刺耳警报声,裴静文痛苦地佝偻身体,直到一个具体坐标点跳入,那个被戏称为“噪鹃”的报警系统总算安静下来。
得知赵应安没有收到坐标,裴静文面露困惑,转念一想许是探测器发生故障,没再继续纠结。
坐标应该是探测器坠落点,距她不足十千米,她没理由不去一探究竟。
六匹良驹撒开蹄子狂奔,茫茫荒漠中闪烁的青蓝幽光,指引前进的方向。
停在探测器残骸三米外,裴静文情不自禁屏气凝神,怀着近乡情怯的忐忑不安,小心翼翼走近碎了一地的残骸。
赵应安拾起一块碎片捧在手心,双膝一软跌跪在地,热泪盈眶吻上阔别十年的故乡。
倦鸟,倦鸟,何时归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