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清辉照耀一望无际的草原,数十顶毛毡帐篷遥相呼应,拱卫正中那顶华丽王帐。
奴隶躬身侍立帐门边,撩起缀满绿松石的门帘,衣着华贵的精壮少年握住镶嵌各色宝石的精致马鞭,风风火火翻坐上马背。
她迎风一抖缰绳,马鞭轻甩鞭策千里良驹,数十护卫紧紧跟随,一行人浩浩荡荡向西北方行去。
不等通传,阿丽雅不耐烦地挥鞭驱赶上前阻拦她的神帐侍女,三两步逼近胡床,抱起香梦沉酣的女郎大力摇晃。
“娜木罕,醒醒,快醒醒!”
深度睡眠时被强行唤醒,娜木罕意识昏沉,脾气还没上来,困惑不解地望着本该距她三百里之遥的阿丽雅。
“你收到没?”阿丽雅掌着她肩膀来回晃动,“我是不是在做梦,不,不可能,我都不敢做这种梦,娜木罕你快点说句话呀!”
“说你阿布!”最后一只瞌睡虫被强行赶走,娜木罕彻底清醒,猛地侧身一让。
骤然失去支撑,惯性带着单腿搭榻上的阿丽雅,不受控制地往前扑倒。
娜木罕跨坐她后腰,松松掐住她脖子放狠话:“你要是没正当理由,还抠抠搜搜不肯出血道歉,别怪姐姐翻脸不认人。”
“你是认真的还是装的?”扭头打量怒气冲冲的女郎,阿丽雅眉心不自觉蹙起,“别告诉我你真不知道。”
“什么?”娜木罕茫然一瞬,旋即想起前些日子那个传闻,无所谓地轻嗤一声,“魏朝皇帝要下嫁江阳公主,难道他还敢拒娶?正好省得他以后再纠缠我。”
阿丽雅反手推开身上人坐起来,先是疑惑地眨了眨眼,接着以笃定的语气说道:“好端端的突然要嫁公主,魏朝皇帝心思不纯。”
娜木罕轻描淡写道:“这两年敖敦扩张太快,圣翟十三部已得其八,统一的圣翟对魏朝是大威胁,魏朝皇帝当然坐不住。”
阿丽雅冷笑道:“社稷依明主,安危托妇人。高晔要是直接向布日古德宣战,我还敬他是个人物。”
娜木罕拍拍她肩膀,幽幽道:“别只学敖敦的桀骜,也多学学他能屈能伸的气度。”
天启十五年末,她们随敖敦赴洛阳朝见天子,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前凤翔节度使林尔玉叛国一案。
那句振聋发聩的遗言,两人听后唏嘘不已,情不自禁打听案情细节,最终得出一个冰冷的结论。
功高震主,自弃兵权。
那年后,原先安心做着布日古德小公主的阿丽雅仿佛变了个人,一改往日享乐作风。
她要求敖敦将东南方水草丰茂的四百里草场,划给她做领地,草场中的牧民、奴隶与牲畜悉数归入她帐下。
敖敦只当她一时兴起,略微思索便应了她的请求,圣翟布日古德部的阿丽雅别吉,自此成为“阿丽雅王”。
趁魏朝这几年南征西讨,敖敦带领布日古德扩张,阿丽雅利用娜木罕大祭司身份收服领地臣民,领着部众跟敖敦身后喝汤。
阿丽雅王逐渐实至名归,即便敖敦也难收其权,不堪匹配实力的野心随之而来。
比如,眼下。
凭布日古德现在的实力,想和南边的庞然大物掰手腕,不至于到以卵击石的地步,却也好不到哪儿去。
魏朝就是战争疯子,与其届时便宜其余五部,不如让敖敦牺牲色相,迎娶天-朝上国的金枝玉叶。
不过江阳公主也不是那么好娶。
和亲虽是天启帝一厢情愿,敖敦不仅不能拒绝,还得奉上四十九箱金银珠宝、三千匹战马和六千头牛羊为聘。
自己当家做主后,阿丽雅深知战马的珍贵,倒吸一口凉气刻薄道:“就算江阳公主全身纯金打的,也不值三千匹战马!”
“我瞧着你才知道,”娜木罕探究地看她,“今夜你到底为什么发疯?”
“差点忘了正事。”阿丽雅懊恼地拍了拍额头,隔空投送那封洋洋洒洒数百字的《告共和国同胞书》。
娜木罕面露诧异道:“深藏不露啊章灵,你居然会写这种官方文书,”下一瞬恶狠狠弹她脑门,“再敢开这种狗屁玩笑,我和你恩断义绝信不信?还倦鸟十一号探测器,编得挺像。”
“不是玩笑,我收到这个马上就来找你了。”阿丽雅委屈地捂住额头,外显星网屏幕展示公文来源。
娜木罕怔怔地望着禁止公民使用的共和国国徽,以及公文接收时间,双唇颤抖说不出一句整话。
“我没收到,”她闭上失去光彩的眼睛,喉咙发涩挤出干哑声音,“为什么我没收到?”
她倏地睁开眼睛,直勾勾盯着晃荡珠帘,长臂一展推倒烛台花树,诡异的疯狂掠过漆黑眼眸。
好,好好好。
堂堂女娲院三级基因工程师,居然成了被放弃的那个,很好,她的心从此比石头还硬,她发誓她再也不会爱……
“哎哟!”双手捂住脑门,娜木罕气鼓鼓地瞪着面前少年。
“少装深沉抑郁,你的乐乐乖乖肯惯着你,本阿丽雅大王可不惯。”阿丽雅默默翻了个白眼,“人家倦鸟十一号远道而来,出点故障不是很正常?”
“放肆,我乃布日古德大祭司。”
“我阿丽雅大王说什么了吗?”
“我还是三级基因工程师。”
“明知道人家小学没毕业,再也不理你了,讨厌!”
“你说我们还要等多久?”
“我不知道。”
“我好想爸爸妈妈,还有静静。”
“嗯?”
“不对,乐乐。”
“你妈姓苏,你爸姓沈,你跟我讲你姓裴,都不想拆穿你,咱俩八年感情比塑料还塑料。”
“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够了,我心疼那个裴静文。”
“她以前干坏事报我名字。”
“哦,不心疼了。”
“章灵,我叫苏乐。”
“没我名字好听。”
“滚蛋!”
“哈哈哈……”
爽利笑声穿透神帐向云端去,层层叠叠云朵飘来遮挡明月。
无边无垠的漆黑荒漠中,华发丛生的中年妇人与热泪盈眶的年轻女郎深情对望。
耳畔是艰涩难懂的语言,眼前是玄奇怪异的人像,苏勉瞳孔剧烈震颤,摇着头跌跌撞撞后退两步,与双唇微启的余芙蓉齐平。
方才一束青蓝光芒照耀女郎,宛如神鬼的术法,紧接着那个和她五分相似的年长妇人凭空出现。
女郎唤着“妈妈”猛扑上前,不想直接穿过妇人身体,好在那人眼疾手快拉住她,免她跌入碎片被扎伤。
她是谁?她到底是谁?那是神话传说中的法天象地吗?她唤她母亲,她究竟是何来历?
还有那人,嵇浪,赵娘子,看见那道惊世骇俗的妇人虚影后,只有他们三个神色如常,就好像早已司空见惯。
恍惚间他仿佛想起什么,赵娘子定是和她相同来历,所以才抱着她又哭又笑。
是了,赵娘子与嵇浪情非泛泛,她和那人琴瑟和鸣,倘若赵娘子不曾隐瞒嵇浪,她又何尝会隐瞒那人?
她对他,从来都是假意。
苏勉麻木地望着向青年借力,与虚影对视的女郎,明知得不到答案,仍是呢喃轻语:“她究竟是谁?”
“我不知道。”跌宕起伏的心绪回归平静,余芙蓉如梦初醒。
她和苏勉少时曾以兄弟相称,所有嫌隙源自于他对她的强夺,其实她和他本人之间,并无老死不相往来的隔阂。
此刻她和苏勉境遇相同,就没必要五十步笑百步了,好心接住本该掉地下的话。
苏勉侧眸看她,沉默半晌,这一声问候跨越漫漫时光河流,荒漠中平地起高楼,周遭尽是长安城繁华街景。
他颔首道:“惊鸿兄别来无恙?”
“将来我要是不跟他鬼混了,就来投奔乐天阿兄,”余芙蓉熟稔地和他玩笑,“至少给我留个副兵马使位置。”
“行。”她这么一打岔,积压心中的苦涩感稍稍散去,苏勉目不转睛直视前方。
虚影似烟尘般散去,女郎伏跪地上撕心裂肺恸哭,哭得他心都要碎了,下意识迈开步子往前走,没走两步便被横刀拦下。
余芙蓉挑眉道:“将来是将来,现在是现在,你安慰她不合适,”她顿了顿,认真地凝视他,“乐天阿兄,你不该如此。”
该与不该,木已成舟,苏勉自嘲地扯起嘴角。
她是他化不开的执念,今夜又平添未知的神秘,火上浇油般灼烧血浆,咕噜咕噜冒着一个个小气泡。
他不会放手,除非他死!
哭声渐渐停歇,裴静文扶着林建军慢慢起身,接过手帕轻擦红肿眼睛,不受控制地抽噎道:“太坏了,裴覃女士太坏了,明知我很想她,还故意录制煽情投影逗我哭。”
她猛地一吸鼻子,嗔怪道:“而且她居然威胁我,说我要是敢鄙视她以权谋私,就拆了我的宝贝机甲,那可都是我心肝宝贝呜呜……”
她仰着头,像孩子一样大哭:“谁鄙视你了,贯会污蔑人,我巴不得你快点爬上倦鸟计划总动力工程师位置,给我把激光枪捎来,我的枪!”
“我才不会鄙视你,我怎么会鄙视你?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想你。”她失了力气低下脑袋,“妈妈……”
林建军惊惧轻唤:“静文……”
她扭头看着林建军,眼泪像断线珍珠一颗颗滑落,似梦呓般低语:“你看见了吗?”
荒漠的夜风寒凉,她收紧双臂用力抱住自己,仍抵不住渗进肌肤的凄惶。
“我妈妈才八十三岁,林建军我妈妈才八十三岁,比阿兄还小六岁。”裴静文缓缓扬唇冲青年微笑,眼神空洞苍凉,“因为我失踪,正值壮年的妈妈长出满头白发。”
云中谁寄锦书来?
是妈妈。
倏忽朱颜变白头。
也是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