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中府官驿
蛋液在铜铛里备受熬煎,逐渐固化为黄白分明的飘香菜肴,黄澄澄的引人垂涎。
见火候差不多了,落籽拿着两块棉布将铜铛搬离火灶,撒上早就预备好的葱绿。
又翻炒几下,用余温激出香气,保持了它的翠绿色泽与鲜嫩口感。
出铛,装盘。
蛋块们拥挤着,一个赛一个的油亮,独属于小葱炒鸡蛋的香气挑逗着人的味蕾,唤起食欲。
原先没有饥饿感的他此刻也只觉腹中空空,恨不能立刻飞回元青争身边,共享菜肴。
可江东此刻正在兴师问罪:“这几日你那小厮的确很像个侯爷,
提出的一些过渡条例深得两方人员看好,能算是个有真才实学的人,但今日,他锋芒太过了。”
元青争把话推回去:“这些我知晓,他提出的那些过渡条例,都是在我这儿与我议过了的,他每一日回来,都会讲给我听互市今日谈了什么。
我个人觉着,都是些争执不下的问题,取个折中解决之法已然是上上之策,既是有才,那有些锋芒也不为过?”
“他今日与耶和王子吵起来了,我希望,怀媚你能敲打敲打他。”
“吵起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落籽方才没说啊……
元青争顿时明白落籽回来时情绪为何好似不太高了:“都吵的什么,是条例吗?”
江东直言:“条例也吵过,但吵架的源头,是媚娘。”
……那今日发生的事情就可以理出大概了。
落籽扮作忠义侯,在今日之前一直很有侯爵风范,但耶和王子的突然加入,毁了这份平衡。
耶和他从那晚相见后,一定没有放弃过寻找媚娘,但遍寻无果。
虽说我当初表明自己的身份与使团无关,可我做的事终归偏向于使团,耶和此番死马当作活马医,朝使团发力了。
而落籽知晓媚娘是我,也知晓媚娘见过耶和,所以,他又在吃醋。
元青争抬手扶额。
今日他们就着媚娘一事起了争执,最终两人都算清醒,没有让好不容易谈判下来的条例付诸东流,但只怕嘴上都没有互相饶过。
……大梁派我过来,是想面对匈奴高官时有个身份在这里,不至于使团做小伏低。
哪承想来了个比高官还厉害的人物,“忠义侯”还跟人家吵起来了。
“善哉善哉……世事总是随意发展,让人无法意图控制。”元青争倍感无奈,道,
“没关系的,条例谈到如今,难不成耶和见不到媚娘,还能拖着我们?
等我家小厮回来,我必然会好好训斥他,但我的确有我的理由不能出现在使团,他还得继续当忠义侯,惩罚之事,请容我拖一拖罢。”
江东装得义愤填膺:“怀媚,我看耶和王子今日的意思,就是想拖着我们。”
“他凭何拖着我们?一开始拖着是因为他不在,而今都给我们拖的回不去过年了,条例也谈了个七七八八,他怎还会拖?”元青争作无语状。
“媚娘,他笃定我们知晓媚娘在哪里,要我们告知。”江东神情不变,道,“只怕你那小厮还以为自己前去道个歉,就能把事情轻轻揭过呢。”
他有些不耐烦,起身欲走,复杂地看着元青争:“等他来了,你问一问吧,只是目下事情棘手,媚娘到底是何方神圣,我们又到哪里去找?”
“笃定?”元青争起身相送。
“原先不笃定,是你那小厮让耶和王子笃定的。”
……
元青争把江东送出门去,坐在桌旁等落籽,不消一会儿他就端着小葱炒鸡蛋和两双筷子回来了。
“你今日同匈奴王子吵架了?”她面上尽是担忧,语气倒没几分责备。
落籽本就没想瞒着,只不过回来时在想该如何开口,担忧元青争知晓后又会如何对他。
现今事情自己往前走了,他也就大大方方地承认:“郎君,他对你有非分之想!
我也没说什么重话,他若是因此撕毁条例,那他父王对他这么些年的培养算是白费了。”
元青争如鲠在喉:“……给我筷子。”
落籽谄媚地把筷子递过去。
夹起一个裹着葱白葱绿,还带着金黄色泽的蛋块,她填进嘴。
“郎君尝着味道如何?”落籽小心翼翼问道。
元青争品味几口,夸赞:“十分不错,很香。”
“郎君喜欢就好,关于耶和,郎君其实也不用太过担心,我们一口咬定不知媚娘是谁,也就行了。”落籽思量道。
元青争又夹起一块鸡蛋吹了吹,亲手喂给落籽一口:“我也是这个意思,
媚娘见过他,无论如何,我最好都不要再跟他打照面,男装女装都不要……拖着吧,拖到回平京,事情一商议完,我们即刻就启程。”
落籽囫囵将鸡蛋咽下去,心有戚戚:“郎君,你不怪我?”
“怪你?我为何要怪你?”元青争又吃一大口。
真香……
“我本可以老老实实装不知晓媚娘是谁,但我控制不住自己,跟他吵了起来,他又是王子,我还顶着郎君的身份……”落籽低声认错。
元青争瞥他一眼,温声道:“不是有两双筷子吗,你还要我喂?”
落籽一怔,踟躇地拿起筷子,却不夹菜,垂首等着元青争下一句话。
可比斥责之语先到来的,是蛋香。
元青争又喂给他一口:“且论亲疏远近,你比耶和与我亲、与我近,也比江东与我亲、与我近,
他们都是外人,我没必要因为外人跟我说了什么,便来找你的不痛快,你是我认准了的爱人,我不愿意你难过。”
“……”落籽大概能猜到是江东跟元青争打的小报告,这一句也就是印证了他的想法而已,毕竟江东在谈互市条例上乃一把手。
可最后元青争那句话,让他倍感羞愧。
“再论对外公务,耶和他一开始就给了咱们大梁使团一个下马威,若没有那柄短刃,咱们就只能灰溜溜返程了,
而此番更是他无理取闹,咱们没必要惯着他,否则他还当我们大梁人一个个都是软柿子。
在这个层面来讲,你保护了大梁国威,做得很好、做得很对。”元青争又奖励给落籽一大块蛋黄。
落籽嘴巴本能地咀嚼着,可眼眶竟要感动出泪来:“郎君……”
元青争笑道:“你这是,被自己炒的鸡蛋给好吃哭了?有你这样的吗?”
“郎君!”落籽将筷子扔在桌面,从凳子滚去地面跪着,伸手圈住她的腰身,将泪流在她身上。
着实是被感动的。
他其实真的很怕,怕元青争会因为他破坏互市而惩罚他,更怕元青争会不要他,可没想到,元青争连句重话都没跟他讲。
相反,还得到了夸赞。
元青争就任他抱着自己哭,将小葱炒鸡蛋的盘子端起来,仰头拿筷子扒拉进嘴,一点儿都没剩。
“嗝—”她将盘子放回桌上,才腾出手来摸摸落籽发顶,哄道,“好啦好啦,起来吧,别自责了,无论发生什么,一切都有我,你已经很棒了。
我都明白,这几日你装‘忠义侯’,其实压力也很大,辛苦你了,你是这天底下最棒的小厮,我最喜欢的男人,再不可多得的珍宝,不难过了,嗯?”
落籽不依,反倒抱得愈发紧起来。
不,郎君你不明白,我有一颗很不光明磊落的私心。
我原以为只要我对你够好,你就会永远喜欢我,不论我做什么,你都会放我一条生路,并且跟我继续走下去。
可现在反过来了,你对我太好了,好到我永远永远、再也不能从名为你的沼泽里脱身出来……我已然没顶,溺死也不悔。
是我,是我配不上你,但好在我已经是你的了,你也是我的。
是我的,我就一定不会放手。
既然事情做下便不能反悔,而有些事又不得不做,郎君,无论你如何看待南樾州的独立,只要我还活着,你就休想摆脱我。
我会在南樾国,为你和我造一个崭新的家,你一定得抛下大梁,也不准再想妙龄,任何男人女人都不许,到那时……你得只有我。
“若耶和一定要我交人呢?”落籽语调微颤,整个鼻梁酸痛不堪。
元青争垂首看着落籽的背脊,又伸手为他舒气:“有我呢,没关系,见招拆招,
往好了想,耶和见使团无论如何也交不出人,说不定会放弃在使团里找人~”
落籽闻言抬头:“那往坏了想,他岂不是会把你从我身边夺走,留在草原?”
“……”元青争捧起他的脸,忍俊,温柔道,“若你家郎君不想留,谁能留住我,我不是最擅长脱身跑路了吗?”
最差最差,也不过就是想法子再见耶和一面而已,怎么可能会留在草原。
我家在大梁,大梁有我在意的所有人。
侧颊泪两行,落籽埋首在元青争大腿,将人抱得更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