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绪被马桶冲走了。
那一刻她无比后悔,自己还不如烂在办公室里呢。
周围漆黑一片,蛮横的能量从四面八方拍打挤压身体,胸腔被攥住无法呼吸,指甲几乎要在这种冲击下被剥掉。
就在这种折磨似乎永远不会停止的时候,冰凉刺骨的海风终于灌入她的口鼻。
感觉上,她像被塞进一根细橡皮管又从另一端被甩出来。眩晕中睁开眼,自己跪在粗糙的木地板上,大口喘气。
“恭喜,你是今天的第一名。”中年男人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叫什么名字?”
楚绪没有理睬。
几小时前她从办公室醒来,公司莫名其妙下达任务要求她赶紧逃离,然后一切开始失控……
打印机喋喋不休往外吐A4纸,满屋乱飞的纸又锋利如钢板,轻松就把一个人的脑袋割了下来,那颗头颅滚到脚边时,脸上还有定格的惊慌。
楚绪活这么大第一次看到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差点惊呼出声,但躲在办公桌底下的金发女同事盯着落下的脑袋,反应更快,声音凄厉。
看女同事没有收声的想法,楚绪三步两步避开杀人纸,上前把她嘴捂住了。
楚绪手里没留力气,金发同事脸迅速憋红。
“我松开手,你别叫了。”
金发同事点头后,楚绪才稍微松开。
然后两人经过交谈,同事说要去洗手间,楚绪在她的刻意暗示下,把脚伸进马桶按下了冲水键……
疯了一样,她竟然会做出这种动作。
冰凉的木地板将楚绪拽回到现实,那个所谓的金发同事……已经过了十几分钟,她根本没在这条船上出现。
“你刚才过的新手教程是逃离办公室吧,楚绪……”
楚绪见男人蹲下到与自己平齐,顺着他目光,楚绪低头发现自己颈间挂着的工牌,上面有她的名字。
“新手教程是什么意思?”
男人说话像经验十足的老手,似乎乐得有人向他请教,“每个游戏总得有个新手教程吧,刚才你在办公室经历的就是新手任务,有系统进行指引。”
听听,这还是人话吗?什么游戏什么系统。
“我叫丰朔,前天从图书馆教程里出来的,因为别人说后面的副本难度高,所以我想找几个队友组队进。”中年男人再次开口。
也没比自己早来多长时间。
他四十上下,比楚绪稍矮一些,中等身材,头发凌乱,络腮胡挡住了小半张脸,露出的眼睛无神且混浊。
远处船舱,不少男男女女探究的目光往外看,楚绪望过去,就看到他们低头佯装忙碌。
等等,船舱?
楚绪不可置信地环视四周,眼前竟然是一艘破旧的高桅帆船,船身庞大灰暗,显得格外古旧沧桑,这种古董船不放在博物馆里,竟然拿来载着他们航行。
船上还有这么多人!
“我真的没空陪你们闹了,让我回去!”压抑多日的恐慌瞬间爆发,楚绪声音嘶哑,彻底撂挑子不干了。
“……没有人能离开。”丰朔似乎早就料到她的反应,当着楚绪面随意捡起一截沉甸甸的麻绳扔向船舷外。
楚绪的视线紧紧盯着那截麻绳,应该有的落水声音和浪花都没有出现,绳子划出一道弧线,甚至还没碰到深蓝色的海面,就凭空消失了。
楚绪的心沉下去,相较于物理学法则的崩溃,她更无法接受这种世界观的剧变,甚至不知道自己现在处于一个怎样的疯狂世界。
“那所有人是从哪过来的?”
“不知道。”丰朔摇头,眼神混浊而疲惫,他抬起手腕,露出一块样式复古的黑色方块电子“表”,上面清晰的数字:28。
这东西在办公室就出现过,叫做收集器,不知道是拿来收集什么的。
好差劲的新手教程,什么信息都没有。
“我只知道,不在这个倒计时结束前继续做任务,就会死。”
死亡,对楚绪来说十分遥远,她才二十岁,生活失控之前,她是科技公司的997外包员工,微薄工资只能住贫民窟、喝营养剂,日子一眼能望到尽头。
虽然活得像具行尸走肉,但起码会被多折磨几十年。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她下意识看向自己的收集器,30。
在她看清的下一秒,数字无声无息地一跳,29。
楚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生命又少一天。
“零点过了。”丰朔的收集器也跳了一下,“看来新年第一天,只有你一个人来。”
毁灭吧,抓紧时间。
楚绪把自己关进船舱,钉在阴暗潮湿的床铺上,连续好几天醒了睡,睡了醒。醒着的时候,就瞪着舷窗外那片永恒不变的深蓝发呆。
除了喝营养剂,她连嘴都没张开过。收集器的信息页面她麻木地看过无数次,到最后点开它已经变成了肌肉记忆。
姓名:楚绪
年龄:20岁
天赋:尚不明确
技能:无
身体强度:低
资产:500初始资金
这堪称地狱级的开局。
楚绪这几天一直在思考,在任务当中拼死拼活为了什么。
回到现实世界吗?她在现实不过是继续997的生活,每天固定奉献12小时给工作,剩下的时间苟活,又有什么好期待的。
继续在性命随时不保的任务里挣扎?亲眼看到别人死在自己面前,就让她连续做了好几晚噩梦,她没办法在任务中游刃有余。
既然在冒险里极大概率会死,还不如把这个结果提前。
对于死亡这个最终结果,现下的楚绪竟然生出一种名为麻木的坦然。像是暑假的最后几天,明明还有补作业的时间,但一个字都不去写。
她决定放弃挣扎,平静地接受倒计时归零的那一刻。
同舱絮絮叨叨的中年女人试图跟她聊过天:“最近新来了不少人。”
看来抽水马桶又开张了。
但这关我什么事呢?楚绪把脸埋进发霉的枕头,继续等待慢性死亡。
时间在这里连流逝都没有知觉,楚绪感觉自己像一块在角落里慢慢霉烂的木头。
直到——
“哐当!”船舱那扇咯吱作响的木门蓦地被推开。
楚绪刚做了个回到现实的美梦,眼皮沉重抬起,就看到丰朔比初见时更狼狈了,头发被海风刮得蓬乱,原本还算黑的毛发竟然变得花白,面部苍老的皮肤挂在骨头上,整个人散发出濒临崩溃的腐臭味道。
他比上次见面更老了。
丰朔跌跌撞撞冲到楚绪床前,扑通一声瘫倒在沾满污渍的木地板上。
“楚姐……不,姑奶奶!祖宗!”他语无伦次,双手胡乱拱起行礼,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变形,“我求求你,求求你!下一个任务带上我吧!”
一整个星期丰朔都在甲板上守株待兔,虽然陆续有不少人通过新手任务,但一看就知道全都是草包。
饶是楚绪此刻无意求生,被他这突如其来的肯定一回,也觉出几分荒谬。这人疯了吧,丰朔如果能看到自己天崩开局的信息页面,一定说不出这种话。
“不……”长久没发声的嘴巴艰难发出一个音节,“你有什么误会吧,我只是个普通人,连自身都难保。”
一只布满新旧伤口,带着惊人力量的手突然攥住她手腕。楚绪像被溺水者抓住了求生稻草,竟然硬是被丰朔从床铺上强行拽了起来,踉踉跄跄来到了甲板上。
刺骨的海风瞬间把她裹住,咸腥味直冲鼻腔,和初登船时不同,此刻的甲板上,聚集了许多人。
楚绪从船舱来到明处,眼前陡然一片灰蒙。
使劲眨几下眼睛,才看清周遭,她呼吸一滞,这艘船容纳的人比她想象中更多。男男女女,或站或坐,就在她出现的刹那——
寂静。
所有交谈声、哭泣声、甚至于粗重的呼吸声,都在楚绪出现的一刹那暂停。
上百道目光齐刷刷聚焦在她身上,冰冷和探究之下,还有难以言喻的对生的渴望。
楚绪感到一阵寒意,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你还没反应过来吗?”丰朔的声音有一种看透她的茫然的急迫。
反应什么?我才来甲板第二次你让我反应什么?楚绪在内心疯狂吐槽。
“你睁大眼睛看看周围的人!”
楚绪仔细环视,还是想不出看一群老太太老头扎堆有什么新鲜的。作为游轮旅行的主力军,在她的世界,参加这项活动的全是年轻人才是稀奇事。
不过她以前见的夕阳红旅行团上的老年人跟这些人比更有活力。
“你是这条船上唯一的年轻人!唯一的一个!”丰朔声音更急。
视线再次扫过甲板上的面孔,在丰朔点破的瞬间,她终于察觉到一直被她忽视的违和感。
这些“老人”脸上没有拿退休金的喜悦,只有连日的疲惫和对死亡的惊慌。
船上没有一个孩童,甚至没有一个年轻人。除了楚绪,所有人身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被时间加速又透支耗尽的衰败。
“……我们所有人,最初都是二十几岁……但我从图书馆里出来已经四十多了。”丰朔的声音苦涩,“任务失败,虽然不会直接丧命,但会让人变老。一次次失败,一次次变老……直到老死。”他又自嘲一笑,“也有在同一个任务里错误严重的,直接老死。”
无暇顾及楚绪的惊诧,丰朔接着道,“你,楚绪,是这条船上唯一还保持‘青春’的人了。”
楚绪被寒意浸透,她在最初的任务里面没有丝毫失误,年龄没有变化,因此她毫不知情。
这个该死的世界,究竟是仁慈地给了失败者多次机会,还是用一种更残忍、更漫长的方式把弱者凌迟处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