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净没几日的卫都城外,又响起一片号角声。
玄甲如墨浪,踏着满地烟尘卷土而来。
城楼上的守将掐算着敌军推进的速度,抬手挥在半空,“弓箭手——”
“等等!”
一名年轻文官匆匆闯入视线,双臂张开,绯色官服袍袖扬起,隔断远方的玄甲黑云,压住令旗,急声阻止道,“陈将军,再等一等!”
陈常皱起眉头,看着面前来人,“秘书郎这是何意?”
两日前不知宫中商议了些什么,一下朝这位秘书郎就飞马奔至城门,自称奉了灵圣帝口谕,前来监军。
朝中也不是没有监军的先例,但那多是将在外时,如今燕人打到家门口,他这个都城守将就在自己的地盘上指挥战斗,实在想不通,灵圣帝这时候为何突然要派个人到眼皮子底下监什么军。
更何况……
他不悦的看着拦在眼前这人,眼角余光瞥出去,已经能看到远处燕军玄甲反射出的天光。
今日燕军行进的速度,倒是比往日慢了许多。
这也方便他稍稍分出些许心神,重新看向眼前的人。
这个仗着家世视官职如儿戏的世家公子,来时倒是规规矩矩递了名刺,是秘书省的秘书郎,出身张氏,名唤张鉴。
他知道此人,比那些仗着家世只知吃喝的五陵年少强些,做了秘书郎很受器重,不日就要升任尚书郎。
“秘书郎,”陈常说着话的同时,眼神示意传令兵仍将令旗举在半空,随时听候指令,“张氏在朝中举足轻重,陈某省得,但军机牵一发而动全身,秘书郎若贻误军机,回头到了陛下那里,陈某也是要一五一十回禀的。”
张鉴听出他的话里有话,也不多言,回身示意他看城外行军速度又放缓了少许的燕军。
“陈将军,这两日燕营是什么情形,斥候都已探查明了,不必我再多说。我只想提醒将军,公主还在燕军手上,昨日燕营闹出那么大的动静,今日出兵,恐怕……”
话还没说完,两人的视线俱是被城下情形吸引。
城外的玄甲骑兵堪堪停在弓箭手的射程之外,军阵整齐划一,最前方的士兵手持盾牌,是严阵以待的架势。
也许是注意到城楼众人的目光,军阵中间缓缓空出一道缺口,一辆用黑布遮盖的行车被几名士兵从后方缓缓推上前来。
陈常皱起眉头。
这几个月,燕人哪次攻城不是声势浩大,今日怎这般反常?
那行车上架起的……又有什么猫腻?
是燕军新得了什么攻城器械么?
他视线从高处向燕军阵中扫过,没有看到傅云祈的身影。
但是行车边已有动作,几名燕人士兵抓着绳索用力往下一拽,黑布脱落,露出里面被遮盖的情形。
“那是……!”
……
黑布落下,眼前光线骤然亮起。
阳光刺目,施遥光被晃得下意识闭上眼睛。
紧箍在手腕间的绳索越收越紧,她被吊在高杆上,全身的重力都在往下坠,只有腕上绳索间的一点支点向上提着她。
杀傅云祈,她失败了。
失败的代价不是死,而是被这样推出来,成为燕人要挟卫人的筹码。
待双眼稍许适应日光,施遥光勉力抬头,看向卫都城头。
燕人掐着距离,没有离卫都太近,聪明的避在射程之外。
卫都城头转射口里探出箭尖,她猜着里面的卫军应是始终绷着力气,只等一声令下,就让箭簇离弦。
身体随着心绪起伏,苦于没有支点,稍动一下,就被高杆上的绳索牵制住,被扯着像檐铃一样摇摆。
紧锁于腕间的钝痛揪着她的心神,她不确定建邺城头的守将能不能看清她的动作,但还是对着城头的方向用力摇头,祈祷守将能够听到她的心声,不要因她的出现而迟疑,给燕人可乘之机。
太阳悬停在城楼上方,卫都将士身上的银甲反射着日光,在已有寒意的深秋时节,溢满肃杀森寒。
甲光寒芒晃过眼角,施遥光恍惚看到另一双霜雪似的眸子。
……
刚清完毒的武将难得露出倦容,在重重围护的盾甲队伍中,驱马行至近前,居高临下看她,没有打算下马的意思。
那是在清早时候,施遥光在帐子里没听到报丧,只等来傅云祈转醒要求按原计划集结兵马的命令。
两日不曾出兵,又刚烧过病亡的尸体,营中猜测颇多,这道军令无疑是颗定心丸,各处都加紧行动起来,士气高涨,只盼着今日一鼓作气,拿下卫都城池。
两边押着她的士兵在下面窃窃私语:
“……是要拿她祭旗吧。”
“啊,将军来了——”
马蹄声催退士兵,以施遥光为中心,迅速空出一大片地方。
燕地的马,比卫国的马要高一些,披挂甲胄的高头大马停在身前如铜墙铁壁,日光照在甲胄上,让她恍似回到刚被燕军俘虏那天。
施遥光被缚住手臂,定定的站在原地,偶尔会与那匹对她有些好奇的战马对视。战马的眼睛和久经沙场的人一样,有锋芒毕露的锐利。
眼前跟着覆来一片影子,玄铁臂鞲探在身前,武将自马背上微微倾身,漫不经心对折手中马鞭,再用马鞭挑起她下颌。
施遥光被动迎着日光,也迎着傅云祈莫测打量的目光。
该说这燕人武夫的身体恢复能力太好么?
她下的毒,用宫里的说法,便是一头熊也放倒了,他竟然扛了一夜,还好端端能上马打仗。
也许是她的心思过于明显,挑在她下颌的马鞭动了动,虚点了点她,“心思,收一收。”
直截了当的提醒。
施遥光扭过头,避开马鞭的挑衅。
但马鞭像生了眼睛,预判她的动作,转了半圈,拦在另一侧。
牛皮质地的马鞭贴在脸颊,说不上粗糙,但也绝谈不上光滑,皮面隐约的纹路如荆棘,划破她勉力筑起的防备。
施遥光只觉得自己像一只永远挣不出陷阱的猎物,见躲避不成,干脆昂首痛痛快快挑明。
“事已至此,要杀要剐——”
“嘘。”
傅云祈看着眼前这拼力撑起一身傲骨与他对峙的卫国女子,马鞭微抬,改为点在她的唇上,止住她的声,“第二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