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云祈说着收回马鞭,目光始终落在施遥光脸上。心中不免奇异,她那个千疮百孔的卫国,当真值得她这么拼命?
啧,卫人打仗不怎么样,养出的公主倒是个硬骨头,不怕死。
都已经自身难保了,眼睛还是那么亮,让他想起当初在北地,行军至荒芜之途抬头看到的雀鸟。
傅云祈的目光在卫人女子面上停驻半晌,探臂一捞,将人按上马背。
雀鸟的爪子利,想养的话,还得勤磨着。
“知道军中怎么对待敌人么?”
他回味着她刚才视死如归说的那句话,俯身贴在她耳边,笑得戏谑,“杀,剐,都算好的,大部分时候,都是给绑在马后,活活拖死。”
深宫里长大的公主哪里见过这阵仗,听完不出所料的在他手掌之下颤抖。怕被他察觉,欲盖弥彰的深吸气,咬牙瞪他。
傅云祈抬手抹她眼角,擦拭想象中应该已经夺眶而出的泪,“现在知道了,还说么?”
眼角被粗粝指腹抹过,有些热,施遥光扭过头,躲开那只手,闭口不言。
傅云祈骑马带着她在营地中穿行,没有放她的意思。
施遥光双手被缚住,找不到支点固定身形,只能被动随着战马行走起伏的幅度来回晃着。
营地甲光遍布,竖起的旌旗和枪戟仿佛一座牢笼,施遥光只觉自己和被困进笼中的鸟雀没什么两样,都是在栅栏的合围中撞到头破血流。
身后冷硬如铁的甲胄不紧不慢硌着她,恶劣的催促她给出满意回应。
施遥光受够这种戏弄,咬紧牙关,“你到底想如何?”
质问的眼神和傅云祈的对上,看到傅云祈眼中毫不掩饰流露的守株待兔意味,心中顿时滚过不好的念头。
立刻移开目光。
但武将力道极强的手指紧随其后勾过下颌,强硬的扳她回来,“卫国公主的脾气,都像你这么大?”
语气是逗弄的,指上力道不收,紧紧捏住,不给人任何逃避的空隙,“收你那么一件大礼,命差点都没了,礼尚往来,总要表示表示不是?”
施遥光视线扫过那双霜雪眸子,不给他以目光攫住自己的机会,“那你大可把我也绑在马后!”
她不怕死,这场仗打得太久,城中每一个人都开始麻木,总需要一个契机,激出人心底的血性。
她可以做这个契机,哪怕用她的血。
下颌处蓦地传来一阵隐痛,顺势打断思绪。
捏住她的指节没怎么用力,但能从那力道中察觉出傅云祈的怒意。
半晌听到一声轻嗤,“卫人要都像你这么有血性,天下九州怎么着也能守住一半。”
一番话说不清是赞是贬,施遥光没深思,也不想去深思。
说话间战马已经走出去老远,停在集结完毕的将士近旁。
施遥光的目光望过去,燕军整装待发,看到他们过来,目光瞬间投射过来,盯住她,眼睛里杀气腾腾。
再远些的地方,有几名士兵推着一辆行车往这边来,行车上竖着高杆,不知是要做什么用。
“将军,都准备好了。”亲兵上前禀报。
傅云祈点点头,驱马到行车旁,示意施遥光去看行车上固定好的支架一样的高杆,还有满车铺设的木柴,“看看,知道这是做什么用的吗?”
施遥光不答,总归不是什么好东西。
傅云祈一手抓着她,将她牢牢按在马背,单手解她腕上的麻绳,“可是好东西呢,运气好能助你回城,继续当你的公主。”
紧缠在腕上的麻绳松开,麻木的钝痛席卷手臂,施遥光被按着转不了头,视线里只有地上黄沙,“让我回去?你有这么好心?”
她看不到傅云祈的表情,只听到身后传来的笑。
像故意打盹只为看猎物能跑多远。
语气透出轻挑,“试试不就知道了?”
行车经过改装,在高杆上装有滑动的绳索,施遥光被重新绑缚住,扔到行车上,手腕上的麻绳延出长长一截,与高杆上的绳索相接。
黑布落下,遮蔽天日,远处响起号角声。
大军开拔了。
……
“将军,都安排好了,可要叫人上前喊话?”
傅云祈端坐马上,视线落在阵前醒目的行车处。士兵已经拉起绳索,几根拇指粗的麻绳穿过杆头,另一端用地钉牢牢固定住,那卫人女子被高高吊起,活像个靶子,等待两军阵前最后的宣判。
建邺的深秋,卷起的风都带着冷然湿意,锦绣身影在风里无力飘摆,傅云祈移开眸子,影子却仍在眼前摇晃,风再一吹,恍惚竟听到莺啼。
视线于是又移回去瞟了一眼。
影子悬于半空,在高杆衬托下格外像套了环链困锁于笼架的鸟。
看起来溢了满身的倦意,实则是个叨人的,不光往他身上要害叨,鸟羽也是鸩羽,稍有不慎就要他的命。
傅云祈眼中神色复冷,手臂挥抬,发出指令。
传胪官下去传令,不多时叫阵声传彻四野,听得卫都城楼上的守将脸色铁青。
“燕人辱煞我也!”
陈常紧握拳头,盯住建邺城下那辆唯一出现在箭雨射程内的行车。
燕人派出来叫阵的嗓门极大,恐怕整个城头的守军都听清了——公主就在城下,若救,就乖乖打开城门,凭本事把公主接回去,否则就等着看公主死状。他们燕人别的不会,烧火取暖却是从小就会,今日且先当众烧个卫国公主,等不日城破,再把卫国皇帝连着一众朝臣挨个串起来架在火上烤,烤熟了丢出去喂狗。
守军还保持着持弓的架势,面露为难,纷纷望向陈常。
“能看清楚么?”陈常到底是掌军多年,很快平复情绪,语气里再听不出波动。
“陈将军!”
一直站在这里的张鉴隐约猜出他要说什么,目光从城下收回来,将陈常拉到一边,压低声音,“你疯了?那是公主!”
“是又如何?”陈常语气不变,平静的残忍,“燕人围困卫都已有两月,平梁、大安几个渡口也都被燕人卡了脖子,现在建邺就是一座孤城,除了闭门死守,莫非你张氏一族还有别的办法?”
听到陈常提张氏,张鉴气息一滞。
他赶在陈常察觉异常之前,道,“你当守军里都是什么人?你当我张鉴是平白来监军的么?燕人情况不比城里好,退兵是早晚的事,但公主,”
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是咬牙在说,“只有一个。”
“眼下已过早朝,陛下这些时日不曾召人议事,张某言尽于此,陈将军可自行定夺。”
陈常的目光在城头一一扫过,轻而易举读出众人眼神里的含义,惊疑,揣摩,权衡,踟躇,最后都汇聚在城外那辆突兀停着的行车,准确来说是那道悬于半空代表着“君”的身影上。
两月来殚精竭虑的重压格外具象的压于头顶,在看到城外燕兵开始从行车往下搬柴火时,陈常招来一名亲信,耳语几句。
目送亲兵匆匆跑下城楼,张鉴也终于松了口气。
目光重新落于城外,锦绣身影渺然,恍惚似看到一滴泪垂下。
又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