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燕军截住建邺所有出路,占据平梁、大安、芳远渡口,也并非完全切断粮草供给。”
后半夜换了处帐子,在议事帐左近一处偏帐,大概是平时用来简单议谈的所在,只有几张坐席,并一张木桌。
燕人将领占据主座,张鉴与他对面而坐,看似旗鼓相当,但每当视线对向那双精目,张鉴心中都觉察一分难言的危机感。
和听朝中人描述的燕人不一样,这些燕人并非茹毛饮血之徒,不过是眉目看上去比卫人多了些锋利。
老师曾提过关外,关外多骑兵,所过之地摧枯拉朽,如今这些骑兵因胶着的战局盘踞多日,从进营地看到的情形来看,人虽士气高涨,战马却显得萎靡。
也许真能利用这一点,让其主动退兵。
张鉴定了定神色,接着方才的话往下说,“建邺乃卫国都城,存粮更是重中之重,除太仓外,城内还有常平仓数座。冬天就快来了,建邺城中有足够的补给,燕军有么?”
帐内无人应声,数道目光都落在张鉴身上,经战场杀伐浸透的杀意如密网,在年轻的文官周身绞杀。
良久听到一声轻笑,“照你的意思,建邺是准备永远当缩头乌龟?”
无礼!
从未听过这等言论的文官面上被逼出红晕,气息紧了又紧,沉声横眉冷对,“将军便是不考虑补给,也该想到那些伤患,建邺对燕营所知,并不比燕营对建邺少,眼下天气渐寒,最易激发伤寒之症,将军前日不是才处置了一批病亡伤患?”
“是又如何?”
这话威胁不到人,燕军主将扶着桌沿,屈起食指不紧不慢的叩击木板,忽然转了个话头,“你是卫国的……什么来着?”
“秘书郎。”
“嗯,秘书郎。”傅云祈目光从文官的脸上扫到手臂。
看着就是养尊处优养出的公子哥,把谈判当成过家家,以为摆几样家底,说两句威胁的话,他就该慌得什么都答应什么都照做。
至于这明显唬人的架势……
“秘书郎远道而来,应该累了,侯临,给他找个帐子歇息。”
“等等,我——”
燕人果真鲁莽,谈判未明,竟连话都不屑听完。
张鉴瞬时起身,追出两步,眼看着就能拦住已经走到帐边的高大身影。
肩头忽然压下一只手,压下他将要迈出的步子。
背后似有寒芒,回头看到有长刀立起,只看他不老实就出鞘。
神思一凛,人顿时不再动了。
另一边帐帘掀起,霎时刮进一股冷风。外面的雨仍在下,寒气与身体自然散发的热源对冲,比城楼刮过数次的夜风更要刺骨。
比刺骨寒意更甚的声音被风雨灌到耳边,说是嘱托,更是威胁。
“阵前是不杀来使,但也别让来使撞见营里儿郎,再吓死了。”
……
大帐里灯火耀目。
炙肉飘着香气自帐外送进,亲兵搬来酒坛,摆在帐中一角,封泥拍开,辛辣酒气直冲上来,汩汩倒进碗中,映着灯火粼粼。
从前在北地营中,时常有这样的场合,将士练兵清苦,精神力时时紧绷,绷的久了,总要找些乐子。
而今这也是围攻建邺以来的第一次饮酒,却也不算完全松懈,轮值站岗比往日更严。
众将分坐两侧,几碗酒下去,气氛明显比初时热闹许多。
“营中昨夜不是只来了一个卫人?”
副将举着酒碗,眯眼看上头面无表情的年轻文官,视线一飘,落在主将身侧另一处空位,“那又是空给谁的?”
“说不定……也是个卫人。”
这样的猜测没有完全占据众将领的心情,起初的奇怪过后,仍是吃酒取乐。
又喝过一碗酒,傅云祈放下酒碗,瞥向邻座的年轻文官。
卫人的官服用料讲究,绯衣广袖冠带,自有一番名士风流,坐着时腰板挺直,一看就是贵族门阀长年累月规训的结果。
她也是那样。
想到这里,目光向外瞥一眼,外面天已经黑了,火把照亮玄甲,黑沉沉的肃杀。
“想好了吗?”
这一声不知哪里惊扰到文官,余光里瞥见文官去拿酒碗的手一颤。
傅云祈不曾理会,目光自帐外收回,看一圈帐中众人,最后落回到张鉴处,眼神透着审视。
“卫国皇帝开了什么条件?割城?赔款?还是说……他主动想明白了,燕卫之间还有得是仗要打,决定低头称臣。”
绝无可能——
张鉴几乎要冲口否定。
朝中多日来争吵数次,吵过如何调兵来卫都继续抗衡城外强敌,吵过是否该立即迁都,
利弊分析过无数,但就是没人提过投降。
更是不曾动过与燕人和谈的念头。
昨夜初次交锋,他已经看出,傅云祈杀伐果断,寻常托词绝对糊弄不过去。
案上炙肉的香气弥漫上来,牵动着思绪,帐内众人正各自手拿匕首片着炙肉,往口中送。
今夜燕人主将大肆设宴款待卫国来使,总归不是因为殷勤好客,应该是借此暗示燕营粮草问题不大。
张鉴也拿起案上事先准备好的匕首,欲割一片炙肉。
这些事从前都是侍从在做,他做起来并不熟练。
匕首刃身锋利,映着帐内火光,闪过一抹寒芒,张鉴片肉的手一歪,刃身隐没进炙肉里,微微顿了一下,险险碰过指腹。
傅云祈静静看着文官的动作,也不催促。
炙肉有些硬了,张鉴斯斯文文咀嚼一番,放下匕首,将方才思索间打好的腹稿托出,“冬日天寒,河水结冰不好行船,尔等兵临卫都城下,南面州府通晓战局,自当谨慎出兵,因此更不会选在这个时候开船运粮……”
卫人多文墨之士,往好了说是文雅周全,用词考究,实际论起来,就是废话连篇。
傅云祈耐心听了许久,终于看到文官铺垫完毕,长舒一口气,正色向他道,
“……僵持下去,只有两败俱伤,燕地不乏土地肥沃之处,风俗民情也为我卫都向往,燕卫若能坐下来商议划分一处边境开市,互通有无,何乐而不为?”
傅云祈一哂,“所以,卫都是打算割让城池,划界而治?”
“边关辽阔,草场遍及,幽都平原开阔不逊中原,我朝陛下感念民生艰辛,发愿修生养息,将军麾下儿郎已阔别家乡多日,难道将军忍心看更多无辜魂灵滞留外乡吗?”
说这番话时,帐内的声浪消下许多,有人忍无可忍,拍案而起,“放你的狗屁!狗屁的修生养息!狗皇帝当初克扣粮饷时,咋就没念过什么艰辛?”
当即有人附和,言语间又提到韩公。
韩奉曾是一州之牧,治下州府本是风调雨顺,然而朝中奸佞当道,乱发政令,乱改税赋,重税之下又赶上蛮敌进犯,朝中偏还在这时候压着粮饷哭穷,士族在后方中饱私囊,韩奉率众拼力抵挡蛮敌,终于将蛮敌打退,一众将士的家眷却都在那场战事中丧命。
原以为能得到朝廷抚恤,没想到士族欲壑难填,甩来一笔烂账,最后民不聊生,官逼民反。
眼见众人越说越激动,傅云祈提起酒坛往酒碗中倒了一碗酒,将酒坛往案上一惯。
很响的一声。
帐内安静下来,傅云祈看一眼临近座上的文官,心中发出第一声赞。
刚下战场的武将都带着戾气,暴起时带出的气势能吓裂人胆,这文官能在这样的情形下岿然不动,面色如常,倒也算出众。
不过么,他两次说的话都不一样,这所谓的秘书郎,当真是从卫都里光明正大派出来,前来议谈的么?
这样想过,傅云祈朝外使了个眼神。
……
施遥光被几名亲兵带进大帐时,帐内已经恢复平静。
众人和之前一样喝酒取乐,听到动静抬头看过来,目光在她周身逡巡,有探究的意思。
傅云祈和一名身穿绯色官服的卫都官员坐得很近,她知道,这就是昨夜燕人来禀报时说的卫国来使。
绯服官员听到动静抬起头,露出一张熟悉的脸。
施遥光心中一颤。
张鉴。
竟是他来了。
亲兵按着吩咐,将她带到傅云祈身边的空位上,随即离开。
施遥光站在案边没动,心中思索着卫都派张鉴来的动机。不等细想,便看见傅云祈指她,问张鉴,“秘书郎是卫人,巧得很,我这营地里也有一个卫人。”
文官本还自若的神色因来人的到来染上波澜。
傅云祈饶有兴致的看着,片刻后又移向另一边。
她也一样,面对他是极淡漠的一张脸,除了特定时候会多些情绪,也只有此刻出现了另一种从未在他面前展出的神态。
他倒真有些好奇了,卫都城外的那一箭,究竟是有人自作主张,还是,眼前这个秘书郎才是自作主张。
“秘书郎仔细看看,可认得这是谁。”
说话间毫不顾忌扯住施遥光手腕,往空位上拉。
“你!不得无礼!”
文官的神情又变一些,看起来除了阻拦,还有瞒不过人的关切、紧张。
看得人心烦。“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