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忙碌与无声的忐忑中悄然滑过,终于,那个被浓墨重彩的“囍”字与鼎沸人声包裹的日子,来了。
晨曦微露,夏家所在的小区便已换了模样。楼栋外墙、单元门、甚至路旁的老树上,都贴满了鲜红的“囍”字。迎宾的花台一路铺展,各色鲜花在晨光里招摇,浓郁的香气混杂着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那声音从清早开始就断断续续,不甚整齐,却带着一种原始的热烈,“噼啪”地炸响在空气里,震得人心也跟着那声响一跳一跳。硫磺的硝烟味丝丝缕缕地钻进鼻腔,与邻里街坊的高声谈笑、孩童的追逐嬉闹搅在一起,构成了这喧嚣又踏实的喜庆底色。
夏悠的房间里,挤满了人。三位伴娘——卢佳佳和另外两位好友——正围着身披洁白婚纱的夏悠,小心翼翼地配合着化妆师做最后的调整。裙摆的蕾丝、头纱的褶皱,每一个细节都被反复审视。卢佳佳狡黠一笑,将那双簇新的红色婚鞋,妥帖地藏在了夏悠蓬松的裙摆之下,随即招呼着一群半大不小的孩子,呼啦啦涌到门口,严阵以待。门被虚掩着,只留一道缝,门外是伴娘和孩子们兴奋又警惕的脸,门内,夏悠端坐在床沿,手心微微出汗,心跳声在喧闹的间隙里格外清晰。
七点五十八分,新郎的车队准时驶入小区。清一色的黑色轿车在晨光中排开,头车是锃亮的宝马7系,其后紧跟着奔驰、玛莎拉蒂、奥迪……沉稳的气势引得围观的人群发出阵阵低低的赞叹和议论。不少熟悉的街坊邻居围拢过来看热闹,脸上带着真诚的笑意和毫不掩饰的羡慕。“老夏,好福气啊!” “恭喜恭喜!” 夏父夏母被一众亲戚簇拥着,站在楼下迎客,脸上堆满了笑,皱纹都舒展开了,忙不迭地分发着喜糖和喜果,嘴里应承着“同喜同喜”。
伴郎团簇拥着新郎王鹤丞,一路“过关斩将”,终于来到了新娘闺房这最后一道、也是最难攻克的关卡前。门里门外,气氛热烈得像要燃烧起来。门内,伴娘和孩子们用身体抵着门板,笑着齐声高喊:“想接新娘,诚意拿出来!” 门外,一众小伙子们推搡着门框,一边起哄一边试图寻找突破口。
“红包!红包开路!”伴郎们笑着回应。很快,一叠叠红色的纸包,像被风吹落的树叶,从狭窄的门缝底下塞了进来。孩子们欢呼着抢拾,伴娘们拆开一看,多是二十、五十,间或夹杂着几张百元钞。
“诚意不够哦!我们悠悠可是无价之宝!”卢佳佳代表发言,声音里带着笑意。
门外的伴郎早有准备:“门缝太小啦!大红包塞不进来!开条大点的缝,给你们塞大的!”
门内的人交换了一下眼神,带着点“看你们玩什么花样”的笑意,小心翼翼地将门缝开大了一点点,伸出手去准备接那所谓的“大红包”。
就在这一瞬!门外的力量猛地爆发,伴郎们默契地同时发力,“嘭”的一声,门被彻底撞开!男方亲友团如同开了闸的潮水,一窝蜂地涌了进来。原本就不算宽敞的卧室瞬间被填得满满当当,笑声、惊呼声、起哄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在一片笑闹声中,开始了象征性的仪式环节。新郎新娘被推到床边坐下,有人端来一碗细细长长的面条,寓意长长久久。两人各执一端,低头去吃。面条越吃越短,两张脸也越来越近,直到最后那短短的一寸,两人唇齿不可避免地轻触在一起。周围爆发出更响亮的哄笑和掌声。
紧接着是找鞋。伴郎们开始翻箱倒柜,床底、柜顶,甚至窗帘后都不放过,故意做出夸张的寻找姿态。夏悠安静地坐着,看着王鹤丞略显着急又强自镇定的样子,忍不住在心里偷笑:傻蛋。她悄悄调整了一下坐姿,裙摆微不可查地动了动,目光轻轻扫过自己身下,又迅速抬眼看向王鹤丞。四目相对,新郎瞬间了然。他强忍着笑意,在众人还在其他地方“埋头苦找”时,一个箭步上前,单膝跪在夏悠面前,手探入层层叠叠的洁白纱裙下,精准地摸到了那双红鞋。
“找到啦!”他高高举起鞋子,笑容灿烂。在一片善意的起哄和笑声中,王鹤丞郑重地为夏悠穿上婚鞋,然后紧紧握住她的手。夏悠借着他的力起身,两人十指相扣,在一片祝福的目光和喧闹声中,携手走向客厅。
客厅正中,夏父夏母端坐在特意搬来的两把椅子上。夏父一身崭新的藏蓝色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腰板挺得笔直,整个人显得精神矍铄。然而,在那强撑的喜气和精神之下,眼底深处翻涌的浓浓不舍,像无声的潮水,几乎要将人淹没。他看着女儿盛装下那张娇艳又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嘴唇微微翕动了几下,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时光仿佛在他眼前飞速倒流:那个摇摇晃晃扑向他怀里的小肉团,那个扎着羊角辫蹦蹦跳跳去上学的小背影,那个第一次领到工资回家报喜时兴奋得脸颊通红的大姑娘……无数个片段在脑海中闪回,最终定格在眼前这张含羞带怯、即将成为别人新娘的脸上。他的掌上明珠,他小心呵护了二十多年的珍宝,今天,就要亲手交到另一个男人的掌中了。
待目光触及客厅正中端坐的父母,夏悠的心头瞬间被一股强烈的情绪攫住——是踏实的幸福与甜蜜,却又交织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酸楚与苦涩。只有她自己知道,眼前这幅父母端坐、她与爱人并肩跪拜的画面,是她前世多少次午夜梦回时无声的渴求。如今,这浸透了血泪与执念的愿景,终于真真切切地铺展在她面前,得偿所愿了。
最重要的环节到了。夏悠和王鹤丞在早已准备好的蒲团上并肩跪下。夏悠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有人端来两杯热茶,袅袅的热气蒸腾着。两人恭敬地双手奉上。
“爸,妈,请喝茶。”夏悠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风中轻颤的蝶翼。
夏父伸出手,接过女儿递来的茶杯。那骨节分明、带着岁月痕迹的手,竟也在微微颤抖,杯中的茶水因此漾开细小的涟漪。他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又抬眼看向女儿盛装下漂亮得近乎陌生的脸庞。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沉甸甸的,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他深吸一口气,那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洪亮,饱含着一个父亲最深沉的祝福和最郑重的托付:
“鹤丞,悠悠……”他顿了顿,目光首先落在女儿脸上,充满了无尽的慈爱与疼惜,然后,那目光转向了王鹤丞。那眼神变得复杂而深邃,有审视,有期许,更有一丝难以言喻的、沉甸甸的警告意味,“鹤丞,我把悠悠交给你了。”每一个字都像从他心口碾过,带着千钧的重量,“你……要好好待她。”
“爸,妈,你们放心!”王鹤丞立刻挺直腰背,斩钉截铁地回应,声音洪亮而坚定,眼神毫不躲闪地迎上夏父的目光,“我一定一辈子对悠悠好!用我的生命护她周全!”
夏父深深地看着他,仿佛要将这承诺刻进心里,然后,缓缓地点了点头。一旁的夏母早已别过脸去,用指腹飞快地、无声地抹掉眼角溢出的泪花,然后端起茶杯,仰头将杯中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仿佛饮下的是对女儿未来的所有祝福与担忧。
夏悠看着父母饮下那杯饱含深意的茶,看着父亲眼中拼命压抑却依旧清晰可见的泪光,心中的激荡如同海啸般汹涌。前世那刻骨铭心的遗憾,那个未能让父亲亲眼见证自己幸福的巨大空洞,在这一刻,被眼前这真实得近乎虚幻的圆满画面,一点点、温柔而坚定地填满、抚平。父亲看到了!父亲亲手将她交到了她所爱的人手中!这一世孜孜以求的圆满,在这一刻,终于有了沉甸甸的、触手可及的真实感。一股难以遏制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瞬间模糊了视线。晶莹的泪珠,不受控制地盈满了眼眶,在她精心描绘的红妆映衬下,像清晨花瓣上滚动的露珠,剔透,无声,却承载着千言万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