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开了，林薇明迈出去的脚顿了一下。
对面的人也是如此。
周星晓微笑：“你是来看燃真的。”
林薇明应了一声，与周星晓擦肩而过。
“组长，这是上行电梯。”她提醒道。
“我知道。”周星晓点头。
电梯门将她们隔绝开来，林薇明看了眼不断增长的数字，转头向孟燃真的病房走去。
孟燃真醒了有两天，只是最初叶其卓没有让其他人来打扰他。
林薇明走进病房的时候，看见他正坐在病床上，手里闲不下来，正在转笔，人对着小桌板上的一张纸发呆。
等林薇明走近了，发现上面写着“检讨书”三个大字。
之前私下调查温彦的事没能被一笔带过，孟燃真得了个警告处分——已经是周星晓和叶其卓努力挽回的结果。
检讨书自然也少不了，而且要手写以示诚意。
然而此男现在除了标题一个字都没写。
孟燃真没有第一时间察觉到林薇明的到来，直到她已经站在床边，他才蓦地抬起头。
对于林薇明的出现，他有些惊讶。
“你走路没有声响，吓我一跳。”孟燃真脸上迅速挂起一个笑容来，“没想到林女士还特意来看我。”
他迅速打量了一遍林薇明的表情：“啊，你不会是想找我走委托流程的吧？唉，我就知道，我们不过是冰冷的金钱交易关系，你也没必要特地来关心一个委托人。”
“委托就先放在一边吧。”林薇明说，“我来找你是为了别的事。”
见她一本正经，孟燃真也正色：“说吧。”
“那天在息壤你东西掉了，应该对你很重要吧？”
她手里是孟燃真之前一直带着的旧挂件。
大约是他曾经送给温向荣的东西。
那天在息壤躲避畸变物时实在匆忙，林薇明看到这串挂件掉在了角落里，但没来得及捡。零素霾散去、出行解禁后她又独自进去了一趟，所幸它还躺在原地。
孟燃真恍惚一瞬，笑容凝固：“嗯……多谢。”
他向林薇明伸出手，但她却把挂件往后一收。
他抬起头，对面那双非人的眼里平静无波。
“你先答应我一件事。”林薇明说。
她想到孟燃真嘴里没几句真话，也不能全然相信他。
“你就用这个来跟我谈条件？”孟燃真不甘示弱地与她对视。
“我手上还有你上次委托的记录。”林薇明不紧不慢，“上级应该不知道你除了私自跟踪温彦调查，还在暗网上找了调查员吧？”
孟燃真并不慌张：“快说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很简单。”
嘴上是这么说，但林薇明的话头却卡在这了。
“看来不简单啊？”
林薇明看着他：“是这样的，周特防官邀请我作为‘特聘调查员’加入零号小组，所以我希望你可以保密——关于我是个机器人。”
孟燃真脸上的表情很精彩。
他缓了一会，突然笑了：“哎呀，原来就是为了这个？刚才组长来过我可是半个字都没说哦。”
“不过组长和副组长的嘴也太严了吧？组里加了个人也不跟我提一下？”林薇明听到他小声吐槽。
“既然以后要经常见面，我们之间的关系不能太僵是不是？”孟燃真说，“我当然可以替你保密，谁让你是我的‘救命恩人’呢？”
林薇明把挂件扔到了他手里。
孟燃真脸上已经阴云俱散，开朗得很：“说实话，如果不是在息壤偶遇，我也看不出你是机器人，你各种反应都很正常，只是身手非同一般而已。而且，谁家好机器人还会像你这样威胁人？”
林薇明：“我也是出于自保。”
“你的创造者，是那个来自厄里克研究所的科学家吗？”他向她询问。
事已至此，林薇明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嗯，你猜得很准，我的创造者是佘栖。”
“毕竟五年前在归尘发现她老人家的新闻轰动一时。”孟燃真说，“而且厄里克研究所最负盛名的时期，她的超越者人工智能也是一个门面。好像再也没有她那样擅长这方面的天才了吧？”
林薇明看过那些有关佘栖的年代久远的新闻。
五十多年前，佘栖研究生毕业不久，就开发出了一个可以辅助全研究所的人工智能，一时间就成了大热门话题。
她也看过照片，尚且年轻的天才站在研究室的大屏前，与其中的虚拟人像合影。
这一切全被埋葬在了归尘最深处。
“嗯，这项技术大概只有她能掌握。”林薇明说。
孟燃真忽然又换了一种深沉的神色，望向林薇明：“我很好奇，对于机器人而言，我们人类像不像一台血肉构成的机械？”
“人类从外界获取信息、大脑发出信号、最后做出反应，也像按照程序运行的机器一样。科学家们研究了多少年还是对最深处的本质无解。”
林薇明不知道怎么作答：“也许……大家其实都一样吧。”
她向来都把人类作为异类看待，她从他们身上学习，却也时常对他们的举止困惑，就比如眼前这个情绪变得很快的人。
她来这里的目的也算是达成了，不打算和他探讨这些专业人士都解决不了的问题。
“希望你能遵守诺言。”她说，“我也不想和别人相处不下去。”
“我看起来很不可信吗？”孟燃真问。
他怎么好意思问出口的？
林薇明无语：“你的寻人委托有几句话是真的？”
“毕竟我们又不熟。”孟燃真摊手，“总要给自己留点余地，再说你之前也很可疑啊。”
他转头望向窗外：“其实我本来家在邻市，只是当年不幸处在默痕生成灾害的中心。当时救援机械出了严重故障，我失去双亲成了孤儿，所以被送进了福利院。”
林薇明在路北嘉那听过了另一种版本。
这世界真小，巧合不断。
加害者下属的女儿是她的朋友，受害者的儿子将成为她的队友。
“后来我因为本身零素抗性很高，在那个年龄阶段非常罕见，被温向荣看中，带去了生科院。”
“他那时候刚刚进入生科院，对左明喆的试验详情不清不楚，只是依照任务在寻找合适的人选。”孟燃真的声音沉了下去。
“当年在生科院，只有温向荣愿意和我们这些试验品接触，其他人都避之不及。因为被困在生科院里不能出去，一直都是他教给我许多东西，我一直都称呼他为‘老师’……其实他对我来说也像家人一样吧。”
“即便他是人体试验的参与者，但……人之间的感情总是复杂的。”孟燃真轻声叹息，“后来发生了一些事情，他极力想暂停试验，所以和左明喆以及温彦之间发生了冲突，就不告而别了。”
林薇明心里有数，左明喆把使用了药剂的试验品与畸变物一同置于高污染的环境当中，温向荣可能是为此抗议过，之后就被排出了核心团队。
叶其卓交代过她不要多说，所以她也不打算跟孟燃真提起试验报告的事。
孟燃真说完了他和温向荣之间的故事，才把目光从外面移回了病房内：“这件事情没几个人知道，我们算扯平了吧？”
他又找补了一句：“不过你也不用把这些事放在心上，如你所见我命很硬，这么多场试验也扛下来了。”
果然如叶其卓所言，孟燃真不希望别人可怜他。
“现在，你该相信我了吗？我的新队友？”他问，“我们已经从冰冷的甲乙方变成交换秘密的关系了。”
悲惨身世是一回事，信任度又是另一码事了，林薇明分得很清：“我可以对你多一点信任，但能不能彻底相信你，以后再说。”
“唉，算了。”孟燃真眼见劝不动她，只能摇头。
他拿起桌上的检讨书，眉眼间的凝重渐渐缓和：“说起来，你接不接代写检讨书的委托？这对人工智能来说应该很简单。”
他似乎对这个想法感到满意：“你又是当事人，很清楚当时的状况。”
林薇明转身：“我要走了。”
“林薇明。”
她停下了，但并不回头：“我不会接……”
孟燃真说的却并非检讨书：“就算我可以替你隐瞒，恐怕也只能瞒一时，你的身份不可能永远都藏得住。”
林薇明知道他说得对，就像她这一次失误被他给发现了一样。
背后的人很快又找回了一派轻松的语气：“让你代写检讨书是开玩笑的，如果被叶组长发现，我们俩就都完蛋了。”
“慢走，我这个身体状况没法送你出去了。”
林薇明默默走出了病房。
她从一位走路颤颤巍巍的病人身边走过，那人手背上布满了结晶。
走廊尽头的病房内传来一阵痛苦的哀嚎，随之而来的是呜咽声。
值班的医生护士们脸上也是死气沉沉。
五十年了，人类追求生存、抵抗着零素灾害，然而却始终无法挺进终点，看起来并不占优势。
如果被零素能量吞没的末日无法避免，那他们为何还要坚持着存活于世？
“嗡……”
林薇明耳边又响起那阵噪音来，胸腔的部位感受到了轻微的震颤。
自从在息壤听到那声呼唤，她就开始有了这种不对劲的感觉。
她的手抚上了心口。
那里当然没有心脏，但是佘栖模拟着人类的结构，放入了一颗联动全身各处功能的核心。
有了电力运转，林薇明便能发挥核心的能量。
那是一颗虚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