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心镇灯会上。陈天赐依计行事，需制造动静吸引注意，他不知从何处寻来一面铜锣，使劲敲了几下，边敲边喊道。

    “看过来！都看过来！昆山弟子在此演法！”

    言罢，他将一张明黄符篆抛上半空。那符篆无火自燃，顷刻化作飞灰。灰烬缭绕处，凭空竟显出一座巍峨宫殿的虚影，悬于沉沉夜幕之中，金阙流光，华符明灭，引得一城人皆仰首。

    “哈哈，这才够看头！” 陈天赐咧嘴笑道。然则他话音未落，那兴奋劲儿便僵在了脸上。

    岩心镇居民眼中不见新奇喜悦，只是机械地举起手鼓起掌来，面上毫无表情，沉默地盯着他。

    面对这一群毫无生气的躯壳，陈天赐如坠冰窟，他强压心头恐慌，又摸出一张符篆故技重施，心里焦急，暗中祈祷。

    林霜，你可得快些啊。

    岩圣殿这边，林霜不退反进，脚下石板迸裂，人与枪合，悍然撞向魔影。

    “铛——锵——”

    枪尖刺入漆黑魔爪，刺耳尖啸骤然响起，浓烈妖邪煞气自枪刃处狂涌而出，直冲林霜。

    浓烈煞气令他通体生寒，然而林霜体内一股强硬力量骤然迸发，竟将那煞气生生抵住。

    一股源自冰原狼躯的力量涌动周身，虽狼躯重塑的身体稍显凝滞，却如磐石般抵住了这彻骨阴寒。

    魔影与他纠缠不休，林霜枪势凌厉，在经历数度险象环生的交锋后，枪势陡然凝滞，抓住妖物妖力流转的微毫松懈处。

    “嗤”一点寒芒直透要害，凄厉的惨嚎响透整座殿堂，妖魔身形剧震，伤口喷涌出浓稠如墨的黑气。

    林霜趁势腾身而起，凌空之际，长枪灌注全部意志与修为，化作一道开山裂石般的厉芒，狠狠贯入妖魔扭曲面门正中。

    “破魔——”破魔之力在妖物体内轰然炸开。

    妖魔躯体猛地僵住，随即寸寸碎裂，发出“刺啦”碎响。但它并未彻底湮灭，妖物身躯深处一团翻涌不休的邪异黑气尖啸着冲出，在幽暗的殿内疯狂乱窜。

    林霜毫不犹豫，化身流光，紧追那受伤邪秽。

    他追入一片荒芜的□□。月光清冷如霜，铺满一地银白。四下寂静无声，唯有夜风拂过荒草的沙沙。

    忽然心头警兆大作，猛地转身——

    月光下，一道素白如雪的身影悄然伫立。

    银发流泻月华，肌肤剔透，清冷绝俗。正是他思慕又敬畏的师父，九天妖白从露。

    那双冰封般的琉璃眸静静凝视着他，无悲无喜，无波无澜。

    “师……师父？”林霜的声音从喉咙深处艰难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甚至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因渴望而生出的脆弱。

    岩心镇中灯会上，人群骤然如同冰封，陈天赐全身汗毛倒竖。下一瞬，所有静止的人陡然齐刷刷转头，无数空洞的目光齐射林霜那个方向。

    随即猛然发疯般向那处狂涌而去，陈天赐被裹挟在人潮洪流中，心惊胆战，不由自主地被推搡着涌向那风暴中心。

    “林霜。” 白从露的声音空灵悠远，如冰般寒冷彻骨。

    “过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

    林霜如同被丝线牵扯的木偶，一步步挪至她的面前。她冰冷的指尖轻轻抚上他的脸颊。

    “壁画妖已被你击溃，”冰冷的吐息拂过耳畔，“岩心镇众生得以解脱，你做得很好。”

    声音冷冽，毫无温度。

    “它……死了？”林霜紧绷的神经似乎微微一松，眼神掠过一丝茫然。

    白从露微微颔首。

    就在此刻，林霜目光低垂，掠过她抚在自己面颊上的手，指节纤细优雅，但在清冷月华下，那本该粉润的指甲竟透出几丝不祥的墨色。

    一股寒意直冲林霜天灵。

    “你，究竟是何邪祟？”林霜猛地拉开与白从露的距离，眼中茫然尽褪，只剩下冰冷的杀意。

    枪芒暴涨，快逾雷霆，七分法力催动十分气血，枪尖挟着撕裂空间的风雷之音，毫无保留地贯穿了眼前白从露的心口。

    “呃啊——”

    凄厉如同鬼哭的惨嚎声中，“白从露”周身光华急剧扭曲溃散，她踉跄后退，狼狈跌倒在地，身形变幻回魔影本体，一位胸口有着巨大的创口，喷涌着污浊的黑血的妖异女子。

    她捂着伤口，惊骇绝望地在地面拖行后退，嘶声求饶：“饶命……上仙饶命啊！”

    林霜眼中杀机毕露，手中长枪并无丝毫迟滞，决然刺下。

    “等等！” 壁画妖感受到致命威胁，尖声叫道：“我可以告诉你！告诉你你和那个白发女人的未来！你不想知道吗！”

    林霜逼近的脚步微微一顿，握枪的指关节绷得发白。

    “不必。” 他声音冷硬，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哈……” 壁画妖扭曲的脸上挤出诡笑，伤口黑血汩汩，声音却如浸毒的蜜糖：“纠缠……无法挣脱的宿命。但我知道关窍，知道如何……解开这枷锁！想听吗？”

    她死死抓住林霜心中最深的恐惧与渴望。

    那连他自己都不敢深究的师徒之情，此刻被这妖物赤裸裸地揭开。林霜呼吸骤然急促，枪尖几不可察地轻颤。

    “……道来。” 森冷的声音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枪锋依旧紧锁妖物命门。

    壁画妖催动残存本源，眼中黑暗弥漫开来。无数流光溢彩的泡沫凭空涌现，瞬间膨胀、融合，化作一个巨大无比的幻彩气泡，将林霜和壁画妖吞噬其中。

    幻境流转——

    浩渺仙界，仙乐缥缈。林霜与白从露并肩立于云端，衣袂翻飞，超然出尘。他们俯瞰人间，执手相望，眸光流转间是无尽的信赖与情愫……

    画面陡然一变，血色顷刻弥漫。林霜身陷无边魔渊业火，黑袍如墨，眼中翻腾着毁灭与癫狂。云端之上，白从露手持寒剑，眼神哀伤而决绝。在魔气与清光毁灭碰撞中，剑锋贯胸……

    他的身影在白从露那冰封的眸光中寸寸化为飞灰，弥留之际，他忍不住一只手想去抚上她的脸……

    “轰——”幻境炸裂。

    林霜双目赤红如血，周身杀意沸腾：“妖言惑我，死——”

    壁画妖惊骇凝固在脸上，枪芒一闪，一条由污浊煞气凝聚的妖腿应声而断，化作黑烟消散，壁画妖发出歇斯底里的痛嚎。

    殿门外，人群如潮水冲击，大门在轰响中摇摇欲坠。

    “林霜！你搞什么鬼？” 陈天赐嘶吼道，拼命往门上贴符，“玄山印”符箓金光暴涨，大门陡然沉重如山。

    “再来。” 枪尖抵住妖首，林霜冰冷道，“再敢虚幻惑心，立时叫你形神俱灭。”

    幻境泡沫再次将他吞噬。

    这一次，幻境中沉沦魔道的疯狂与手刃师父的绝望，几乎将他的元神撕裂。师父倒下前那双看透宿命的哀伤眼神，深深烙印在他元神深处……就在这痛苦沉沦的顶点……

    “妖孽，安敢如此——” 林霜一声厉吼，元神振颤，硬生生挣碎这噬心幻境。

    枪芒一闪，狠狠劈下。

    “嚓！”狰狞的妖首冲天而起，脸上惊愕未褪，头颅落地翻滚，黑血汩汩。

    “嗬……嗬……”妖首死死瞪着林霜，竟挤出一个怨毒，又洞悉一切的狞笑：“宿命……你……真以为……能……挣脱……吗？”

    声音戛然而止，妖首连同残躯如灰烬般溃散湮灭。

    妖气消散的刹那，殿外轰鸣的撞门声骤然停歇。黑压压的人群如同断了线的木偶，齐刷刷瘫软在地。

    陈天赐全身脱力，背靠着殿门瘫坐喘息：“……终于……了结了。”

    殿内。

    随着“轰隆”一声巨响，那巨大的壁画墙轰然倒塌，尘烟中，一点柔和光芒自废墟下透出。

    循声回到大殿中，面色苍白、眼神空洞的林霜，看着倒塌的墙壁，默默上前拨开断壁残垣。

    一块青石祭台显露出来，其上摆放着一面古镜。镜身非金非玉，镜面清澈如冰，边缘符文缠绕，映照出他此时略显茫然的面容。

    “结界的……核心？” 林霜心中明悟，伸手触向镜柄。

    颤抖的指尖触及镜柄的瞬间，四周的崭新殿宇如同水中倒影被投石击碎，急速波动、模糊、剥落。

    砖瓦化尘，朱漆褪色，梁柱朽烂……所有虚假幻象在须臾间烟消云散，显露出破败的真实岩圣殿。

    陈天赐惊疑不定地推开门，被眼前的景象惊呆：“这……这是岩圣殿？我们从未离开？”

    他快步走向立于殿中央的林霜：“林兄，究竟发生了何事？”

    林霜深吸一口气，将心中因妖物蛊惑而掀起的惊涛骇浪强行按下，只简短叙述了追踪黑气、斩灭壁画妖与发现古镜之事，隐去了那惑人心神的幻象与妖言。

    陈天赐看着地上昏迷不醒的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如此！我们一直困在这破庙的幻镜之中！”

    看着林霜面色不佳，问道：“林兄，你无碍吧？”

    “无碍。”林霜深吸一口气，勉强答道。

    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岩心镇”的居民，林霜俯身探过几人鼻息：“尚有活口。”

    他声音低沉冷肃，“此妖以幻象为牢，摄众生魂魄入画，其身则成木偶，诱新人入瓮，循环不休……”

    陈天赐看着一地昏厥的百姓，遍体生寒：“好生歹毒的妖物，林兄神通广大，若非你斩妖破境，我等的下场恐怕……”

    “幻术再精，终究镜花水月。”林霜目光扫过众人，沉声道，“当务之急，是救醒这些尚有生机之人。”

    两人立刻行动起来，以内力轻震活人心脉，辅以清心咒语呼唤。渐渐地，呻吟声响起，幸存者们眼睑颤动，费力地掀开那似有千斤重的眼皮。

    “这……这是哪里？”

    “我的面……面馆呢？”

    “爹！爹你在哪？”

    惊疑、恐慌、迷茫的声音纷纷在空旷破殿中回荡开来。

    林霜走到人群中上，沉声道：“诸位，囚困你们的‘岩心镇’幻象已然消散，此处方是真实。妖物已伏诛，诸位于此受困多日，能活着便是万幸。”

    人群逐渐安静，视线聚焦在他身上。

    林霜环视这些幸存者，目光扫过那些永远无法醒来的冰冷躯体：“妖祸虽除，残局犹在。待各位稍事安顿……再寻归家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