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过于美好的安宁弥散在二人之间,一时都不想说话。庄玉衡被沈周搂在怀中,不知不觉又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府外更声隐约传来,已是卯时。
沈周已换好家居便服,坐在床边,掌心轻轻拍着庄玉衡的后背,声音低缓如春风:“该起了。”
庄玉衡翻过身去,半张脸埋在枕中,声音闷闷的:“天还没亮就逼人起床……小师叔,你对伤者也太狠心了。”
沈周不急不躁,索性伸手入被,一把将她半边腰揽住:“这半年你是能躺绝不坐,气血亏空。再不把功夫拾起来,怕是连出门走两步都得扶墙。”
她现在弱得像块豆腐一样,他干什么都得轻拿轻放。
庄玉衡被捏得左躲右闪,终于没奈何地坐起身,仍紧抱着被子,瞪他一眼:“你才堕落!堂堂小沈大人,竟欺负一个未痊的弱女子,成何体统!”
沈周慢悠悠抽回手,唇角一挑:“用得上我就是小师叔,用不上就成了小沈大人?呵。”
庄玉衡气笑不得,心道这人简直欠揍。可她困意正浓,偏偏这位还不许她倒下去,竟连人带被揽进怀里,半哄半逼,非要她起身。
两人你来我往,嘴上斗得热闹,反倒比什么都醒神。最终,庄玉衡还是被拖起来,略作梳洗,随沈周在屋内打了一套拳。收势时她气喘吁吁地坐回床沿,却觉周身血气流转,一股久违的力气渐渐涌回四肢。
她心里微微一喜,又暗自感慨:颓唐的日子久了,果然会蚀人心志。只是,这样的日子,怕也要到头了。
早膳过后,沈周带她在宅院中散步。
谁料庄玉衡一怔——昨日还清雅别致的宅院,此刻竟空了大半,几乎能搬的都被卷走,仿佛被大风刮过一般的干净。
小厮青檀迎上来,哭丧着脸:“郎君,昨日华玥公主派人,把能搬的都搬走了……要不是石头沉,她们连园子里那几块假山石都想抬走!”
沈周失笑,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可青檀仍痛心疾首:“那些可都是您机缘巧合才得来的珍物啊,珍稀无比,可遇不可求!”
沈周淡淡道:“缺什么,就去库房找别的补上。哦,对了,你跑一趟华玥府,让她把女郎的丫鬟送过来。”
他的目光落在庄玉衡的发髻上——这是他亲手替她梳的,齐齐整整,却全无花样。居家倒无妨,但总有出门之时。他迫不及待地将阿衡带回身边,反倒没顾及这些细节。
青檀一想到要去见那尊活祖宗,顿时头大,只得悻悻退下。
庄玉衡看着几乎被洗劫一空的院落,侧首问:“你不心疼?”
沈周转眸看她,目光沉静如水,唇角却勾起:“心疼什么?我已经有了我最想要的珍宝,高兴还来不及。”
庄玉衡抿唇强忍,终究没能压住笑意。
二人绕府一巡,沈周将她牵入书房,引她至一具柜前。那柜上锁着机关,他一边拨弄一边道:“你伤成这样还要进京寻藩王算账,总不至于杀了崔玲便算完。死了小的还有老的,死了老的还有别的小的。那一窝子蠹虫,说不准还得谢你——日后荣华富贵,倒因你多分一杯羹。所以,你这复仇,到哪一步才算终结,得先想清楚。”
庄玉衡静默片刻,低声答:“说实话,刚决定进京时,我只想着弄死崔玲、救出黎安,便是侥幸。至于其他的,我没什么想法,但自己非要撞上来,便算他们倒霉。”
沈周想起齐行简山庄里那一地尸首,没想清算都这样了,若她好了,有心出手……
“但现在……”庄玉衡深吸一口气,感受体内渐渐复苏的力气,唇角挑起一抹笑意,“既然我有可能死不了——那么欠我的,有一个算一个,谁也别想逃。”
沈周忽然笑了一下。是啊,若真要清算的人那么多,这场同行之路,必不会短。
“你笑什么?”庄玉衡狐疑。
沈周却不答,只是轻轻一转,指尖拨开最后一道机关,“咔哒”一声,柜门应声而开。里头是成叠的手札册本。
他退开一步,容她上前:“这些是我这些年抄录整理的邸报。草蛇灰线,总能理出些脉络。你在京中行事,知些底细,总好过全凭运气硬闯。”
庄玉衡轻哼:“我还以为你会夸我运气好。”
沈周微微一笑,抽出几本,准备挑最要紧的先讲给她听。
书房内素来寡客,只有一张椅子,一张榻。
庄玉衡看着眼前一幕,心中一动,忽然想起当年在书山的藏书窟——沈周夜里端坐案前,背影笔直,不苟言笑,誊抄经典。那时年纪轻轻,却已懂得设局引她思过,一坑一个准。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息:果然是自己太年轻,长得越漂亮的越会骗人。
沈周命人搬来被褥靠枕,又添了茶水熏笼,让她靠在榻上。随后自己极自然地在旁坐下,一把将她揽进怀里。
庄玉衡噗嗤一笑,竟笑得止不住,最后干脆整个人都笑倒在他怀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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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沈周正准备为庄玉衡细讲京都旧事,青檀却愁眉苦脸地回来了。
庄玉衡见他身后并无随行,奇道:“人呢?”
青檀苦着脸回道:“公主说,要人可以……得郎君亲自去领。”
庄玉衡一听就忍不住笑出声:“这是要你亲赴鸿门宴呢。”
沈周让青檀下去,“昨天,她在这里空坐半天,气还没消呢。罢了,这些日子少不得要借她来挡箭。她要面子,我就给些诚意便是。”说罢起身换了衣裳,对庄玉衡道:“你若累了便先歇,有事吩咐青檀。”
庄玉衡巧笑嫣然,“辛苦你了。”
沈周不觉得辛苦,只是心中片刻都不想跟她分开。看了她一会儿,低头亲了一口,“为你,我心甘如怡。”
——
沈周甫一到公主府门口,便见府外停着马车,一群眼生的随从正往下搬东西。
府门侍卫原本神色轻慢,一见是他,立刻正襟肃容迎上来,亲自牵马。
沈周随口问:“这是何事?”
侍卫答道:“淮南节度使苏大人的长子苏奚,前些日子撞了殿下的车架,特来赔礼。昨日来过一趟,殿下不在,今日又亲自送来。”
沈周微微一怔:撞车赔礼本是理所应当,但苏居永位高权重,他的长子却如此低声下气,怕不是单纯的赔礼,而是别有用心。难不成……淮南也想攀皇亲?
他心中思量着,随侍卫入府。才走到花厅,便见两人已坐。
上首的齐行简,神色冷峻,正端着茶盏不言不语。下首一位锦衣青年,却全然不在意这份冷脸,谈笑自若,显然就是那苏奚。
沈周笑着抬声:“行简。”
齐行简抬头,见来人是他,先是微怔,随即眉宇间露出几分喜色:“渊初?你怎么来了?”
沈周笑意淡然:“公主有命,我岂敢不来?”
齐行简一听,神色便有些古怪。沈周曾在宫中讲学,年轻的皇子皇女都要尊称一声小沈大人。便是几日前在庄园,华玥对他也不敢太放肆。如今不过几日,两人竟亲近至此?
正在他心中起疑,花厅外传来一阵轻笑。果然,华玥在随从簇拥下走了进来,步态轻盈,下巴一抬,语气十足倨傲:“让小沈大人亲自跑一趟,倒真是委屈了。”
沈周也不恼,只行了一礼,笑答:“公主言重。我还要谢公主才是。”
两人话里暗暗藏锋,旁人听不出端倪,可若只看气氛,却与近日坊间风流韵事的流言隐隐呼应。
沈周是因庄玉衡而放低了身段;华玥也明白,他可不是自己能随意拿捏的。她便顺势收敛了几分锋芒,笑道:“天寒地冻的,既来了,不妨喝杯茶。人和东西我都备好,一会儿一并送去府上。”
沈周应声,再拜谢。
齐行简看在眼里,心中起伏不定。他原是特意来问庄玉衡消息,却不好开口。只得假意好奇:“什么人和东西?你若需要,跟我说也是一样。”
华玥正好逮着机会损他:“阿衡去疗伤,那院里连个丫鬟都没有,女子用物更是一概欠缺。旧识一场,照料居然是这般马虎?”
齐行简心中一紧,急声追问:“庄姑娘伤势如何?可有好转?”
沈周还未来得及答话,旁边的苏奚忽然插口:“若是阿衡姑娘需要什么,在下也愿效劳!”
话音一落,空气瞬间僵住。
三双眼睛同时望来,冷光如箭。
——华玥:哪来的莽夫?活腻了?
——齐行简:我都叫庄姑娘,你敢叫“阿衡”?
——沈周: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