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面容隐在一团雾气之后,似乎施加了隐藏真容的法术,看不清神情。仅能通过语气听出,此人在笑。
“好感人的情谊。”
岁知柏悚然,仅通过对方周身萦绕的气息,她也能够判断出:此人是个货真价实的魔族。
心心念念的魔族就这样出现在眼前,似乎孤身一魔。岁知柏心念微动:此魔头藏头露尾,定有阴谋。我虽不敌,同仇江离联手,或可偷袭将它拿下,捉回去好好审问。
方思及此,却猛然听得身后两声闷响。
岁知柏倏尔转头:仇江离和徐元两人竟同时受击倒地。
原来,偷溜到他们身边的竟不止这魔头一个,早有两个同样装扮、境界高强的魔族潜藏在旁边,趁机打倒了仇江离二人。
岁知柏心中警钟大作,还未待她做出什么反应,却觉脑后一痛、眼前一黑,自己也失去了意识。
*
再度醒来时,岁知柏眼前晕得发花,勉力睁开,却见身处四四方方一处简陋笼子里。
环视四周,似乎仍是秘境里的那片雾,只是已不见泥巴怪的影子。
仇江离和徐元也被分别关在笼中,就在岁知柏两侧。笼子外头,有魔族看守着,周围来来往往的也全都是魔族。
魔族走来走去时,会小心避开地上的泥坑,并未惊醒泥巴怪们。
岁知柏向后仰去,倚靠在笼子边上,心道自己这是被抓到魔族大本营了。
“呃……”徐元先醒过来,痛苦地呻吟着,捂住了手臂上的伤口,“这是哪啊?师姐?”
“别叫,我们尚在秘境之中。”岁知柏安抚他。
仇江离也捂着脑袋坐起身,还迷糊得很。
“欢迎小朋友们。”
那道诡异的声音再度从极近的地方响起,呕哑嘲哳,难听极了。
三人俱是一激灵,转圈找了几遍,才发现那魔在他们头顶。
三个并排的笼子一侧,是一个木制高台,台上除了这魔并无它物,似乎是专门搭来给它站的。
岁知柏不愿与他周旋,直截了当问:“你这魔物,将我们抓来是何意?”
“啊,说来你可能不信,”那魔物道,“抓到你们是一个意外。”
这是何意?他们在此布置,难道不是为了抓他们吗?
魔物见她皱眉不语,突然笑了两声。
“哎呀,不好。我该拷问你们才是,怎么被你套出话了。”
岁知柏不语。
仇江离盯着这魔物,后背弓起,这是一个防御的姿态。
此魔头嘴上说自己被岁知柏套话,实则还不是他自己告诉她的?
实在古怪得很,叫人难以招架。
“怎么不讲话啦?”
魔头左右看看,笑道。
“你究竟……要对我们做什么?”徐元颤声问。
魔物被徐元的态度狠狠取悦道,他满意点点头。
魔物道:“也没什么。”
“只是想让你们弃暗投明,入我魔域。”
?
弃暗投明?
这是魔族该说的话么?
显然这个魔族并不觉得他讲的话有多离谱,反而十分傲然站直了身子,带着狂热张开双臂:
“人道不公,当行我魔道!”
周围的魔族原本都各忙各的,听见这句话,竟全都停下了手中工作,高举双手,山呼:“人道不公,当行魔道!”
徐元俨然已经被震住了,张着嘴静止着看他。
岁知柏眼中闪过无语。想说点什么,碍于自己眼下是阶下囚,不好说出口。
仇江离却不在乎那些,张口就是嘲讽:“人道公不公,和你们有什么关系?管得真宽。”
那魔族喊完口号,又平静下来。闻言并未生气,依旧带着笑意开口:“我且问你,你是哪门哪派的修者?”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仇江离很防备。
魔族点点头,道:“所以,你们的确是有门有派的人修。”
仇江离闭嘴了。
这个魔族,方才还贼喊捉贼说岁知柏套话,原来最会套话的就是他。
“让我猜猜。你们都佩着剑,一定是剑修。修为虽不高……”
仇江离面色不由得显出两份愠怒。
“然而人修都是起步慢,故而能有此修为,已算是个中翘楚。
“普通门派,一定养不起两个如此年轻的天才罢?”
岁知柏越听心越沉。
她自小与魔族接触不多,能遇见的都是低阶魔族,个个蠢笨。她竟从来不知,高阶魔族能聪明至此。
“故而,你们一定是第一剑派,吞阳剑派之人,我说得没错罢?”魔族笑着求证。
岁知柏只觉眼前一闪,身旁仇江离的笼子里飞出一道剑气,直冲着那魔族的面门飞了过去。
“啊……脾气这么差?”那魔族匆忙躲避,被剑气割破了袍子。
那魔族赶忙用手抓住了那道破开的口子。
“领主!”旁边护卫的魔族惊慌无状,手中抓着一件新袍子匆匆跑来。
那魔族原来竟是魔域的一名领主。
领主接过袍子,直接披在了破了的袍子外头。
“见谅,这秘境虽好,只是里头灵气太过充足,实在不适合我们魔族常驻。”领主还有闲心向他们解释。
“那你们怎么不快滚?”仇江离语气尖利而冰冷。
“不知,你们吞阳剑派的掌门,是否是门内最强的人呢?”领主没有理会仇江离的针对,而是依旧继续它的话题,语气中带着某种循循善诱的气息。
徐元大声道:“吞阳剑派掌门是我爹,你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领主道:“没什么意思。你爹应当是个男的罢?”
徐元道:“你他妈是不是……”
领主道:“吞阳剑派第一剑修,据我所知,是一个女人。也就是说,吞阳剑派掌门,执掌全派大权之人,并非最强者。啧啧啧,这可真是……”
岁知柏轻飘飘看向那领主:“没想到魔族的领主,对人界修真门派的了解如数家珍。”
真是……毛骨悚然。
徐元虽不喜父亲逼他修炼,却也难以忍受魔物对他父亲隐含的指责,气昏了头,抄起一只鞋砸向对方。
徐元边砸边重复道:“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领主并未被那只鞋砸中,准确的说,徐元扔鞋完全失去了准头,压根没有扔中。
领主再度笑起来:“别激动。我并非有意指责尊驾的父亲。”
“但你们真的没觉得,贵派这种运转方式,问题十分严重吗?
“不仅是贵派,整个人界的运转方式,都很有问题。”
“弱肉强食、适者生存,天经地义。偏偏你们人界不遵守这一自然法则,强大的人没有得到应有的待遇,弱小的人却因为更会投胎,而获得了更多的资源。”
说到这,他微妙地停顿了一下,“脸”的方向似乎转向了徐元。
“强者被耽误,弱者被托举,若此为人道,那我便是说一句,人道不公,又有何错?你们既身为人界的佼佼者,应当能够理解罢?”
显然,他这句“更会投胎”就是意有所指。而被他诛心的徐元俨然已经上套。
徐元脸上除了难以置信的惊异,还有几分已将他的话听进去的心虚。
岁知柏全然注意着徐元的状态,却没发现仇江离悄悄看了她一眼。
听了这些话,岁知柏会怎么想?
她也会觉得不公平吧?明明在年轻一代最强的她,却总被仇江离这个千年老二又争又抢,抢走应得的机会和资源。
她最是好强的一个人,看似无欲无求,实则比谁都在乎这个最强的位置。应该早就烦透了他罢?会不会觉得他像只苍蝇一样,总是追着本该属于她的东西。
会不会觉得,恨不得没有这个师弟才好。
仇江离这般想着,忽然觉得有些没滋味。
岁知柏脱口而出:“掌门兢兢业业,自有其可取之处,并非强者当掌门,而是周全者才当掌门。至于弱肉强食,是动物才会遵守的规则,人非动物,怎能如动物一般?”
“人为何不能如动物一般?人比动物高贵吗?人口是心非,想要而不说,明明讨厌脸上却要笑,我看动物比人还要高贵些。”
领主道。
“倘若人人遵循弱肉强食的规则,只要强者便可伤害弱者,社会岂非大乱?”
“怎会?强者与强者相威慑,强者威慑弱者,不仅不会大乱,反而每个人都会更加谨慎,更加和平。”领主道,“人人利己,就会人人都好,人人都好,社会也就好了。”
在他的描述中,弱肉强食的规则仿佛是什么灵丹妙药,吃下去就能解决所有问题。
徐元听到此,完全沉默了,似乎陷入了迷茫混乱。
岁知柏眼见徐元已被他动摇,缓缓摇了摇头。
“并非如此。”
领主道:“哦?并非如此,那是如何?”
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 。
岁知柏算是明白了,这魔界领主像一个邪教教主,完全是来给他们三人传教的。
她现在的首要任务,就是和他辩道,好把徐元拉回正道 。
徐元满脸呆滞,要哭似的看向她,好像也把希望寄托在了师姐身上。
岁知柏自觉责任重大,不由得将身板挺直了些。
“这世上凡人无数,汲汲营营,庸庸碌碌。的确,他们之中大部分人都很弱小,甚至劣等,但他们也有权活下去。
“倘若如你所说,弱肉强食是正道,或许人们出于威慑,不会相互攻击,可资源是有限的,势必会向强者聚集。
“这样一来,弱者纵然不会被杀死,可饿死渴死冻死又该有多少?资源倘若被强者挥霍耗尽,强者也没了用项,大家岂非一起坐着等死?”
领主沉默不语。
“哦,”岁知柏道,“我没猜错的话,魔域已经变成这样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