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近中,香客渐稀。
大雄宝殿西侧配殿的祈福小院,唯余那座小巧的紫铜香炉青烟笔直。
无数垂挂于廊下木栏的朱红绸带,在穿廊风中寂寂飘摇,猎猎作响,恍若无声祝祷,又似低徊哀鸣。
应槐灵压住心头震动,自廊柱阴影中步出,她脚步放得极轻,足音几乎埋在风拂绸带的细碎声中。
“云岫。”
行至香炉旁那跪伏的身影前,她开口唤道,声音清浅,却在这方静谧小院中显得格外清晰。
蒲团上的人影猛地一颤,如惊弓之鸟。
云岫仓促回首,颊上泪痕未干,在炽烈日光下折射出细碎光亮。
那双惯常温柔含忧的眼眸,此刻盛满了猝不及防的惊惧与慌乱。
“四、四娘?!”
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待看清自家四娘投向地面的视线,云岫更是惊惶失措,当即扑身向前,手忙脚乱地要将散落在地、写满字迹的绸布碎片拢向怀中。
“四……四娘怎地不去往正殿,晴眉守在那边寻大师解签……四娘也该去看看……晴眉可是求了上上……”
遮掩的话语越说越涩口,她渐渐止了话头。
大概她自己也明白,此刻这欲盖弥彰的动作是何等惹眼,于是手下动作终是迟缓下来,但她又不肯彻底停止,最后只余下笨拙而僵硬的重复。
应槐灵深深地叹了口气,胸口处像是堵了团被寒雨浸透的棉絮,湿沉胀压。
看着云岫颤抖不止的指尖,她明白,云岫的惊惶无关尊卑,这是一场不可明说的为难。
于是,她心中强烈的共情,即刻便淹没了最初的急切。
日华正烈,透过稀疏枝叶,在青石地上烙下明晃晃的光斑,跳跃着、狂笑着。
本该是让人倍感舒爽的五月夏景,可这光,落在云岫失血的脸上,映着地上焦黑蜷曲的绸布残片,再混入铜炉升腾的袅袅青烟,竟糅合成一种怪异调子。
她缓缓蹲下,与跪地的云岫平视,目光温和,透出一丝哀婉而关切的困惑。
“吓着你了?”
应槐灵话音轻缓,带着安抚意味,像怕惊扰了什么。
“方才一阵山风,卷了片未燃尽的绸子到我脸上,”她伸出手,指尖捏夹着边缘焦黑而蜷曲的杏黄绸布,“我瞧着……像是你写的?”
云岫瞥了那残绸一眼,旋即垂下眸去,她抿紧双唇,惨白面庞倏地划过两行清泪,接着便是不止歇的珠串滴落。
“四娘……奴……奴只是……只是……”
嘴唇哆嗦着,只有破碎呜咽从唇缝溢出,她眼神慌乱、四处躲闪,不敢看应槐灵的眼睛,更不敢再看那片绸子。
“我知你心意,”
应槐灵的声音更柔了,她伸出手,轻轻覆上云岫微微痉挛的手背,传递出一点微薄暖意。
“云岫,自我醒来,身边最知冷热的,唯你而已。你为我忧,为我愁,我都看在眼里。你是这世间,最不愿见我受苦的人,对么?”
云岫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一把抓住覆在自己手背上的那只手,紧紧按在心口,用力点着头:“是!是!四娘!奴只想您好!只想您康健无忧!”
“我信你。”
她看着云岫,目光清澈真诚,带着全然的信任与理解。她将手中那片残绸轻轻放在地上,又抬手,用指腹温柔地为云岫拭去眼角泪水。
“所以,云岫,告诉我,你在怕什么?你求菩萨让我‘忘却’的,是什么?”
她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回避的穿透力,她的目光安抚了云岫几遭,最终落在那片残绸上,双唇开合间,也轻轻触向那个禁忌称呼。
“这绸子上的‘小世子’……是我……曾失却的骨血么?”
谁知仅仅是三个字,竟让云岫如临大敌、霎时溃败!
“不——!”
云岫发出一声短促凄厉的哀鸣,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猛地撒开手,死死抱住自己双臂,身子蜷缩成一团,仿佛这样就能抵御一切涌来的伤害。
“没有!没有小世子!四娘您别信!是云岫……是云岫糊涂!是云岫蠢笨!云岫写错了!求您别想!忘了它!忘了它好不好?求您了……”
她语无伦次,最后几字,已是模糊不清的泣语,只是一昧地执拗祈求。
应槐灵感觉自己的心脏被狠狠扯起,要将通连的血管一并扯断。
她不再追问,只是静默而悲悯地凝视着眼前这个被痛苦淹没的女子——烈阳灼灼,云岫的身影被踩碾在地上,影子扭曲而弱小。
风过回廊,卷起地上的灰烬打着旋儿,发出几声唏嘘。
明明是正午,这方小院却死寂阴冷,连她的呼吸都凝滞着寒意。
“云岫,”再开口时,应槐灵的声音低沉哀伤,只是话语并非命令,而是温柔的牵引,“请看着我。”
云岫在压抑的啜泣声中艰难抬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她。
“我知道,你怕。”
应槐灵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敲在云岫心上,
“你怕我想起来,会痛苦,会自责,会将所有过错,都归咎于己身,而后日夜煎熬……直至撑不下去,是么?”
云岫瞳孔骤然紧缩,泪水如断线珠子滚落,她死死咬住下唇,力道之大,已有殷红渗出。
应槐灵伸出手,轻轻抚上她红肿的嘴唇,带着溺人的温柔,微微摇了摇头。
“四娘……”
云岫终于松开了齿关,声音抖得不成语调,每一个字都像从肺腑里硬生生剜出来。
“您……您太苦了!……您若知晓……定会……定会只怨自己……像从前那样……奴……奴看着您,心都要碎了!奴不能再让您受那样的苦了!忘了好!忘了才能活啊!……求您了……”
她再也说不下去了,巨大的悲恸让她几乎窒息,她的额头重重抵在青石地上,肩胛因哭泣而剧烈耸动。
闻此言语,谁能心如铁石?
应槐灵心口酸涩难当,既感无奈,又不忍任由她沉溺痛苦,只能强忍眼中湿意,眨了眨眼。
云岫的“忠”,化作一道绝望壁垒,只为护住一个“活”字,却隔绝了她渴求的真相。
“云岫……”
应槐灵再度轻唤,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伸出手,这一次,是她坚定而轻柔地握住了云岫,稳稳地将她自石地上带起,让她直起身来与自己平视。
“请看着我。”
她又一次说了这样的句子,眼神温柔,却无比坚韧。
“请听我说——痛苦,不会因忘却而消弭,它只是沉潜下去,化作身体里的一道暗伤。”
她带着云岫的手掌向下探去,借着衣袖遮掩,缓缓放在了自己的小腹上——确切来说,是崔清婉的小腹上。
应槐灵眼神复杂而哀伤,言语却格外坚定:
“即便我也拥有忘却它的机会,可每逢月信,这里便如钝刀绞剜,提醒着我曾有的失去。”
“这份痛,是‘我’的,是身体记下的,它不断提醒着我,若要继续活下去,就绝不能忘却过往。”
云岫怔怔地望着她,泪水无声滑落,眼神里充满了挣扎和迷茫。
“我知道,你是为了我好,”应槐灵轻声道,目光柔和,
“你想保护我,就像胡商运送珍品琉璃那般小心,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皮毛还觉不够,生怕在我身上再留下一丝伤痕。”
她捧着云岫泪痕交错的脸庞,专注而认真地端详着,原本哀怜的目光,此刻竟染上一丝浅浅笑意。
“可是云岫,真正的保护,不是将我蒙在鼓里,假装那伤痕从未存在;真正的保护,是让我知晓伤在何处,有多深,然后……”
她顿了顿,声音更添力量,
“然后我们一起想办法,去面对它,去治愈它。”
她转而将云岫搂入怀中,轻轻拍打着对方后背,并贴近耳边:
“我非孤身一人,我还有你,云岫。”
“你是我最信任之人,我们已一同走过生死迷障,难道这过去的旧创,反倒不能并肩面对?难道你要让我永远活在不知缘由的钝痛和莫名的空虚里?你了解的,那才是对我最大的折磨。”
她略略松开怀抱,双手搭在云岫肩上,让二人稍稍分离,目光恳切。
地上的残绸、就近的香炉、以及这寺院飘摇的彩带,她的目光又扫过云岫额头的微红、凌乱的鬓角,最终落回到云岫蓄满泪水的眼眸中。
“信我,云岫。”
“知道真相,或许会痛,但痛过之后,才有愈合的契机;藏着掖着,只会让那伤口在不见天日的暗处溃烂生脓。”
“让我们一同,清算过往,铺设未来。”
最后一句话,应槐灵说得斩钉截铁,她的眼中不止有对云岫的鼓励,更有她对崔清婉的承诺与决心。
日光落在她脸上,晕出灿烂而执着的光,只让云岫呼吸暂歇。
云岫呆呆望着她,望着眼前既熟悉又全然陌生的“四娘”,那双曾盛满沉郁绝望的眼眸里,此刻燃烧着一种她从未见过、带着沉痛却又无比灼亮的光芒。
这光芒,让她死守的心防,裂开了一道细微缝隙。
她的嘴唇剧烈翕动着,巨大痛苦与一丝渺茫却诱人的希望在她眼底激烈缠斗,几乎要将她撕裂。
院中,风似乎停了。
浓彩绸带于一旁悬垂不动,在炽烈日华照耀下,只待一声唤醒的轻语。
应槐灵没有催促,只是静静凝视着云岫,等待着。
她知道,叩开这扇心门,远比用上位者姿态来威逼艰难百倍,但唯有如此,她才能真正触及真相的核心,也才能为眼前这被愧疚与恐惧日夜啃噬的灵魂,寻到一丝救赎的可能。
云岫的嘴唇颤抖着,翕动了许久。
终于,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喉间艰难地挤了出来:
“去年年初……四娘还是桓王妃……”
断续的话语,如同散落的珠串,开始艰难地拼凑;过往的隐情,在这阳光刺目的寂静小院里,逐渐浮现出它狰狞的一角。
明明日头依旧炽烈,可应槐灵只觉得,四周的空气,似乎又冷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