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恩静林寺山门前的喧嚣已被抛在身后,车轮碾过山路,单调辘辘声成了唯一背景音。
马车向着栖凤城中进发,路上蝉鸣鼓噪不休,正如应槐灵此刻心境。
她端坐车内,指尖无意识摩挲衣料,目光落在虚空处。
方才在佛寺铜炉中焚尽的祈福绸带仿佛还在眼前飘散灰烬,而云岫在那僻静小院里卸下心防后的低语,此刻正无比清晰地在她耳畔盘旋回响——
“去年年初,四娘还是桓王妃。”
佛寺小院内,云岫忍住双唇颤抖,将破碎的音节努力拼凑成完整句子,她目光悠远,却像是在追忆前尘往事。
“那时距离四娘与桓王殿下成婚已近三年,一日,四娘悄悄拉着奴,凑到奴耳边说,说四娘的月事迟了半月有余。”
“奴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又惊又喜,生怕被旁人听了去,连忙拉着四娘躲进最僻静的暖阁,关紧了门,偌大屋子里只余下我们主仆二人怦怦的心跳声。”
“四娘定是高兴过头,竟也不顾什么王妃礼仪,与奴就那样偷偷摸摸地掰着指头算了一遭又一遭……”
讲到这儿,云岫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短暂,而幸福。
在她的回忆中,当时的崔清婉,双颊飞红,眼中是藏不住的期待,嘴角噙着压不下去的羞怯,整个人像被笼罩在暖色光晕里,散发着让人向往的幸福。
“奴也欢喜得紧,想着该立刻告诉桓王殿下,殿下若知晓,定会欣喜不已,说不定还会熬着夜来为四娘腹中孩子定下名字!”
少年夫妻,一见钟情,成婚三载,孕有子嗣。
以李澈为人,或许真如云岫所说,为孩子的名字而筹谋一整夜。
起码崔清婉也是这样认为的,只是当她听见云岫这话,并没有因为赞同而继续羞怯,她脸上的笑意一瞬消退,反倒低低叹了口气。
“四娘说,殿下为了北域雪灾的事,跟着盛王、楚王两位殿下没少递折子,可都一应被驳回,尤其殿下折子里提到削减数月后中宫生辰的开支、转而援助灾民,更是触了圣人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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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求问过大哥,为何圣人这般恼怒,甚至在年宴上还给阿澈难堪。大哥说,‘圣人与魏后乃患难夫妻,感情甚笃,桓王不该借雪灾之事给中宫威慑,太冒进’。”
“大哥所说,阿澈何尝不明白?可阿澈与王兄们共进退,冒进,也是常有的事。”
“阿澈幼时与王兄们同被幽禁皇宫,承乐公主幼时则随当今圣人颠沛流离,皇室之人,本就是朝见荣华、夕遇落魄。阿澈总是不安,他说待日子彻底安稳,他便求个闲散王侯,带我远离皇都。”
“如今所言所行,皆是不得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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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岫逐字逐句地复述着崔清婉的话语,仿佛她与四娘的每一个瞬间,她记得清清楚楚。
“四娘当日说得坦然,可奴知晓,四娘心中是不好过的。”
“当时负责赈灾的京兆少尹吴大人,又寻了由头,往府里塞了两位美姬……而殿下,也照旧来者不拒。”
云岫目光垂了下去,不敢直视眼前人,她怕在这双熟悉的眸子中再度看到难以排解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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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澈总是这样,可他收入府了,又不肯……”
崔清婉叹着气,话语里又是自责,又是无奈,
“但身为妻子,我能如何?难道劝他多去垂怜那些侍妾吗?是,我应当如此,可我……”
崔清婉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那被称作“善妒”的不情愿一并陷于无声,理智规劝她应该“分享”,而情感却在坚持“独占”。
良久,她从沉默中缓过神来,以自我厌弃的口吻说道:
“何况阿澈也根本不听劝,自我入府,便成了现今局面。”
“若是有了身孕,或许能劝阿澈往其他院中走走……”
“我,我是不愿……可我也不能霸着阿澈不松手,我已然足够自私,独享了阿澈如此多的情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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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怎么会是自私?又怎么会是独享呢?明明是桓王殿下独爱四娘一人,这怎么能怪到四娘身上去呢?”
“奴当时听罢四娘的话,心里真是难受极了。”
云岫说着,心疼地看了应槐灵一眼,瞧着眼前人只是微微蹙眉,便也放下心来继续讲述。
“奴劝四娘,殿下心悦四娘,那是殿下的心意,不是四娘的过错。”
“四娘不必对那些官媵,尤其是对杜官媵心怀愧疚。是杜小娘子口无遮拦、肆意妄为,仗着四娘的不忍,屡次三番言语冒犯,早该得到惩戒。可偏四娘觉得是自己夺了杜官媵宠爱,所以一昧忍让……”
“四娘嫁入王府后便总在委屈自己,其实以四娘对待王府侍妾的体贴,早不知强过多少世家官眷,可四娘就是觉得自己做得不够。”
云岫移开目光,无奈地摇摇头:“而一旦奴这般说了,四娘只会抿着嘴,不再言语。奴看着四娘又是这副乖顺模样,旁的话,再多也说不出口了,只能依着四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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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听其他生养过的娘子说,这有孕的头三个月最是不稳,所以我想等踏实了再请医官……而且王府官媵那样多,我、我不忍心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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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四娘是个炫耀张扬的性子便好了,想来事情也不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说到这里,云岫的语气开始变得紧绷,有一种无法释怀的疑虑。
“后来的日子,表面上看没什么不同,但奴总觉得不对劲,杜官媵来请安的次数,变得越来越频繁,简直殷勤得过分!”
“奴敢用性命担保,四娘有孕的消息,唯有奴与四娘知晓,奴从未走漏过半点口风。可,可除了她这反常的殷勤外,直到那场意外发生前,奴实在想不出其他蹊跷之处。”
云岫深吸一口气,接下来的语速虽然快了些,可字字清晰,没有一丝迟疑:
“那日清晨,四娘说腹痛得厉害,一阵紧似一阵。奴心急如焚,求四娘让奴去请医官,可四娘就是不肯,说什么近日总是这样,捱一捱就罢了。”
“一直拖到午后,四娘的脸色已苍白如纸,整个人蜷在榻上,连呼痛的力气都没了……”
“血……很多的血……奴从未见过那么多血……”
云岫的声音不由得发颤,她一把抓住应槐灵的手,双目噙泪,几近溃哭。
“就在那时!”她的声音陡然一紧,似乎还带有昔日的惊悸,“杜官媵又来了!说是请安,却不由分说地闯进来,直直扑到四娘榻前!”
云岫眉头紧锁,她回忆着那个画面,神情复杂而愤疑。
“杜官媵确实是个有头脑的,不过片刻便猜出了原委。但她镇定得……十分可怕。她立刻差了她贴身的老仆,说是去坊市上请郎中开了一贴药送来。”
随后如何,云岫没有细说,只是话头一转,将氛围带入惆怅悲伤:
“自那日起,四娘就像换了个人。”
“往日里喜欢鼓捣各式冰酪、笑语晏晏与众人分享的四娘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终日拥着轻绒毯,独坐在胡床上,望着窗外发呆的四娘。”
“日头从东窗移到西墙,胡床的影子由长变短再拉长,四娘就那样坐着,安静得让人心疼。”
云岫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无力感。
“四娘的眼神……也总是空空的,里面什么都没有……”
“奴不敢多言,一个字不敢提,只盼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四娘心上的伤口,也能慢慢长好。”
云岫话音突地一颤,眼泪,终究是没忍住掉了下来。
“可奴万万没想到,四娘心里竟存了死志!四娘竟在暗自筹谋,想要自寻解脱!”
说完这话,云岫费力地大喘几口气,应槐灵仍旧沉默着,只是抽出手来安抚着她的手背。
云岫目光复杂,痛苦中还夹杂着一丝扭曲的感激:
“奴终究是不喜杜玉瑶,可奴也不得不承认,有一件事,确实要谢她。”
她顿了顿,艰难地说下去,
“若不是她因为自己生辰而差人清点王府库房里的烟火,那火药减少一事,怕是还无人知晓——她闹到四娘院子里来,也惊动了殿下。”
云岫话语一哽,似乎为“如若未能发觉”的可能而感到后怕,她清了清嗓子,面上的感激转瞬又被怨怼覆盖。
“论理,奴是应当感念杜官媵的,可她行得怎样好事,也不能趁虚而入,甚至挑拨殿下与四娘的感情——”
“不过短短几日,殿下与四娘越发生分,两人好好谈个话,却也总是红着眼不欢而散。”
“那封休书,便是在数日后的一个晚上,递到了四娘手上。”
“奴也怨过殿下、恨过殿下,可娘子……娘子在离开王府时,竟莫名地笑了一下。”
云岫语气中又带着深深怀恋与专注,只是眼神里,更显困惑。
“那笑容……奴真的好久未见了,四娘当时到底在想什么?笑起来那样轻松,竟让奴傻傻地以为,四娘放下了。”
“奴甚至在想,离开王府也好,离开了这伤心地方,回到崔府更自在些。”
“可走了没一会儿,四娘突然叫住奴,让奴回王府取件要紧东西……后来、后来……”
说到此处,云岫终于是压抑不住,一声声抽泣起来。
后来怎么样呢?
应槐灵知道的。
后来是天雷降罚,众人皆死,唯有云岫一人独活。
崔清婉呢?崔清婉不是也还活着吗?
不,不是的,她不是崔清婉。
骄阳透过车帘缝隙,明晃晃地落在应槐灵膝上,灼烫刺疼,但却驱不散那如影随形的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