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嘉。”周凛易同她打招呼,嗓音温柔。
令嘉却下意识地把那张小脸往衣领间埋了埋:“周叔叔……”
原因无他,实在是她现在的模样儿算不上体面。
因为四处寻找徐令聿,满脑门都是热汗,刘海打绺地遮住眉眼,而最最令她无地自容的是,她还站在男厕所门口探头探脑……这像极了变-态跟踪狂。
啊啊啊,怎么可以这么丢人?!
令嘉欲哭无泪,声音闷闷地解释道:“都怪徐令聿非要玩躲猫猫……”
尾音被泪痣青年一声轻佻的笑截断:“自我介绍一下,武翊坤。不知道是否有幸和可爱妹妹交换微信……”
救命呀,这人好油好油啊!令嘉瞬间地铁老爷爷问号脸。
周凛易横跨半步,身上独有的消毒水气味漫过令嘉和武翊坤之间骤然收窄的空隙,他温声开口道:“阿坤,这位是徐家二房的千金,还未成年。”
空气微妙地凝滞了一瞬。
倒不是因为“还未成年”。
毕竟武翊坤先生热爱美人,下至八岁,上至八十,但凡见得三分颜色,他便显露出十分殷勤。
而是因为——“徐家。”
“有意思。”武翊坤喉间溢出一声轻笑,手肘斜斜抵上身侧沉默的剪影,“千澜,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徐家不正是你那狼子野心的大哥,精挑细选的联姻对象吗?”
郗千澜眉骨微动。
他抬眼的刹那,令嘉忽然听见血管里奔涌的轰鸣。
……
令嘉曾经询问好友孙憬然关于八岁时的记忆。
“八岁?”孙憬然翘着腿翻动相册,塑封膜与指尖摩擦发出沙沙轻响,“我逮了整罐知了猴,拿线拴着当风筝放。”
令嘉忍俊不禁,口中的泡泡糖“啪嗒”一声碎裂。
草莓香精的甜腻逸散开来,完全消失的那一刻,徐家老宅经年的青苔腥气随着翻涌的池水灌入鼻腔。
令嘉的呼吸陡然凝滞。
“宝贝!”孙憬然在她眼前挥手,“你这表情像是见了鬼。”
令嘉扯动嘴角。
八岁那年的冬天,徐家大房的姐姐徐令茵曾经“一不小心”将她推入徐家老宅的池塘。
她高烧了三天才侥幸醒来。
但自此八岁之前的记忆只有在午夜梦回之际才显影成零散的默片。
比如,男人身穿黑色皮夹克,隐约裹挟着尼古丁的气息,将她举高高时,粗粝的掌心擦过她两肋的痒痒肉,她笑得惊天动地。
又比如,女人鹅黄色裙摆拂过楼梯的灰色台阶,嗓音一如掠过耳畔的夏夜晚风那般温柔。
还有,少年大掌包裹住她握笔的拳头,在田字格中落下工整的“天、地、人“时,鸦羽一般的睫毛在眼下拓出小片阴影。
一幅又一幅画面,似乎都在昭示着,她还有另外一个家。
在那里,她拥有高大的父亲,温柔的母亲,以及秀美的哥哥。
……
令嘉踉跄着撞开凝滞的空气。
郗千澜坚硬的腕骨硌进她柔软的掌心。
“松手。”从郗千澜喉间滚出的警告,砂砾一样粗糙。
但令嘉没松。
她固执地盯着他那淡漠的眉眼,指甲也几乎陷进他的皮肉。
这些年,午夜惊醒时攥不住的记忆碎片让令嘉抽噎得快要缺氧。
“你……“郗千澜忽然反扣住令嘉的手腕。
他力道极大,令嘉骨骼生疼,倒吸了一口凉气。
又在这时,郗千澜俯身逼近。
“笑!”低沉冷硬的命令砸进令嘉的耳膜。
记忆碎片中,少年郗千澜也是如此检查她背诵九九乘法口诀。
-“背!”
-“抄十遍!”
-“手伸出来!”然后戒尺毫不留情地落在掌心。
令嘉条件反射地牵起嘴角,颊边两颗梨涡所盛的眼泪,终于承载不住,滚落下来。
“哥哥……千澜哥哥……”
随着少女呜咽,郗千澜瞳孔骤然一缩,那些藏进时光深处的记忆纷至沓来。
渐渐地,眼前这张沾满泪水的小脸与记忆中那只“煮熟的汤圆”相重叠。
所以,会是……林满吗?
恰在此时——
“千澜。“武翊坤担忧的提醒和令嘉欢快的手机铃声同时炸响。
令嘉手忙脚乱地摸出手机,屏幕上“妈妈”两个字不断跳动着。
她接通,听筒里传来高颖温柔的催促:“宝贝啊,在哪里呢?我们该回家了……”
隐约还可以听见徐令聿抽抽搭搭的声音:“呜呜……是我把姐姐弄丢了,我不该缠着姐姐玩躲猫猫……我要姐姐。”
令嘉张张嘴巴,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该对妈妈说些什么呢?
说她记忆里那个模糊的家,或许真的存在?
说她可能找到了失散多年的哥哥?
可万一不是呢?
如果只是一场她一厢情愿的梦,届时她该如何面对爸爸妈妈和弟弟。
令嘉仰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希冀地望向郗千澜
她有好多好多的疑问。
此刻,他是唯一能够给她答案的人。
可郗千澜的神情已经淡了、冷了。
他浓黑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扇形阴翳,整个人就像墙上那个“禁止吸烟”的标识一样冰寒,似乎不久之前那个震惊破碎的眼神只是令嘉的错觉。
令嘉只能对着手机那端的高颖乖巧应声:“妈妈,我知道了,我马上就来。”
电话挂断。
脚下却生了根。
她不想走。
郗千澜掠过她紧紧攥着的手,少女眼底的哀伤那般真切,教人无法视而不见。
但“林满“承载着莱川所有的美好,美好到他根本无法允许自己在情绪冲动下仓促确认。
“该回家了。”郗千澜提醒令嘉,同时他将一张黑金名片塞进令嘉的掌心。
……
夜晚,徐家老宅。
那方黑金名片,质地考究,内容简洁得近乎冷冽。
上面只有三个字:郗千澜。以及一串电话号码。
令嘉的目光在那罕见的姓氏上逡巡……带着一丝不确定的羞赧,指尖在手机屏幕上轻点。
眼见百度百科跳出的释义,终于确认了那个字念作“xī”。
心脏在胸腔里不规律地鼓动。
郗千澜……会是自己记忆深处那个模糊却温暖的“千澜锅锅”吗?
深吸一口气,令嘉压下翻涌的思绪,微颤着指尖拨打了黑金名片上的那串数字。
“嘟——嘟——嘟——”
每一声间隔都像被无限拉长,沉重地敲打在令嘉紧绷的神经上。
最终,漫长的等待化作一片冰冷的沉寂,无人应答。
不甘心如同藤蔓一般缠绕上来。
令嘉再次拨通。
一次、两次……回应令嘉的,始终只有那机械重复的忙音。
一股混杂着委屈和焦灼的情绪涌上喉咙口,堵得令嘉眼眶发酸。
最终,小姑娘泄愤似的将手机丢向柔软的地毯。
……
与此同时……
榆阳市,某顶级会所VIP包厢。
慵懒的爵士乐在空气中缓缓弥漫,与酒液的醇香、香水的馥郁交织缠绕,织就一片纸醉金迷的幻境。
郗千澜深陷在宽大的丝绒沙发里,一双长腿随意交叠,姿态看似闲适慵懒,然而那双黑漆的眼眸里,却凝着一层惯常的疏离与淡漠,仿佛与周遭的喧嚣隔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他面前的手机,此刻正执拗地震颤着。
手机屏幕在昏暗的光线下亮起、熄灭、再亮起……如此循环往复。
“啧……”
身旁正与怀中美人调笑的武翊坤被这持续地嗡鸣扰了兴致,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戏谑道,“这大半夜的,究竟是哪位痴情佳人如此锲而不舍?莫不是你在大洋彼岸欠下的哪笔风流情债,如今找上门算账来了?”
话音落下,武翊坤便伸长手臂,要去拿那部扰人的手机。
只是指尖还未触及机身,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已经精准地扣住了他的手腕。
“哎哟!”武翊坤夸张地叫唤一声,倒也没真挣扎,只是挑眉看向郗千澜,“您老人家这是发得哪门子神经?”
郗千澜对他的调侃置若罔闻,目光沉沉地锁在那不断闪烁的手机屏幕上。
这是他的私人号码,知晓者寥寥无几。
屏幕上也没有跳出任何备注,除了下午那个在医馆里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徐令嘉,郗千澜不作他想。
脑海中清晰地浮现一双湿润的眼眸。
同时,一丝冰冷的锐利,在郗千澜眼底深处一闪而逝。
他回国也就半年时间,对于“林满”的寻找更是秘密进行,怎么会如此巧合?
一个自称认识他、极有可能就是“林满”的小姑娘,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更关键的是,她姓徐,是徐家的人。
郗千澜同郗家人周旋得太久,久到心底那头名为“猜疑”的怪兽茁壮成长,令他不免怀疑下午的一切究竟是命运齿轮无意间的啮合,还是……
一场精心编织的陷阱?
缓缓松开钳制武翊坤的手腕,低哑的嗓音穿透慵懒的爵士乐,精准地投向包厢角落那个沉默的身影。
“周五之前,徐令嘉的全部资料,事无巨细。”
……
周三晚,郗家慈善晚宴。
璀璨夺目的水晶吊灯如同倒悬的星河,将宴会厅点染成一片流光溢彩的白昼。
各界名流们言笑晏晏,举杯应酬,每一个微笑都恰到好处,每一句寒暄都暗藏机锋。
在这片浮华喧嚣的中心之外,二楼一处落地窗前,郗千澜将自己沉入天鹅绒窗帘投下的深浓阴影里。
男人冷冽的目光穿越层层叠叠的人群,精准地锁定在楼下的郗正庭身上。
郗正庭,郗千澜同父异母的大哥。
此刻正意气风发地揽着徐家大小姐徐令茵,与各界名流谈笑风生,俨然是这场盛宴的主角。
郗千澜指尖一点猩红在暗处明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