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其实小孩子的适应能力总是超乎大人的想象。
被送到福利院之后,不过三个月的时间,林满就适应了没有纪宇和纪千澜的生活。
实在想得厉害的时候,就躲在被窝里偷偷哭泣,但除此之外,一个七岁的孩子又能做些什么呢?
一年之后的春天,微风巡行,新叶摇动,冬日的枯冷寂寞被一扫而空。
院长让护理员召集所有的孩子。
“今天呢,有一位重要的客人来我们福利院参观,大家都要好好表现。”院长郑重其事道。
之后,令嘉和其他孩子换上了崭新的裤裙、舞蹈鞋。
林满八岁了,相比较上一年,个子猛窜了一头,人则瘦了一大圈,渐渐褪去孩童的稚嫩,开始显露出少女的轻盈。
院长见她模样标志,特意安排她站在最前排中间位置。
所谓的舞蹈,不过是由转圈、摆手等简单的动作毫无章法地拼凑在一起。
但对于福利院的孩子来说,他们从未得到父母的悉心栽培,甚至于有些是先天残疾,谁又会对他们有过多的要求呢?
只要能蹦蹦跳跳,最好还能笑容灿烂,观众的心里就得到许多安慰——快看啊,他们是多幸福啊!
舞蹈结束之后,林满被单独叫到院长办公室。
“这是高女士。”院长介绍道。
高女士,即高颖。她个子高挑,身着卡其色风衣,内里一条米色针织连衣裙,搭配裸靴,颈间还系了一条墨绿色丝巾,甚是优雅。
“愿意做我的女儿吗?”高颖弯腰,平视着林满的眼睛询问。
……
高颖今年三十有一。
大学一毕业,她就嫁给了当时是自己老师的徐振鹏。
然而结婚也有七年时间了,却始终没有怀孕。
徐振鹏家世显赫,又是大学教授,典型的理想主义与乐天派,他并没有因此而烦恼,还时常宽慰高颖:“这种事情急不得,得随缘。”
只是高颖家境普通,又是徐振鹏的学生,当时两人恋爱、结婚已经遭到徐家的百般阻拦,要不是徐振鹏坚持,还以死相逼,两个人还真不一定能够修成正果。
如今未能孕育一儿半女,本就不得徐家老太太待见的她,明里暗里又受了不少白眼。
她更频繁地去医院,奈何医院去了无数趟,每次检查医生都说没毛病,还嘱咐她务必调整心情。
上周,高颖给她妈诉苦时,她妈犹豫了半天说:“咱要不找个大师算算。”
高颖怀疑:“这能有准头吗?”
她妈劝道:“有没有准头另说,找大师算算除了花几个钱又不少你块肉。”
结果是算命大师让她领养一个孩子,还言之凿凿道就从她老家那家福利院领养。
高颖承认自己有点儿病急乱投医了。
但上网搜索发现,领养孩子后怀孕的情况确实比比皆是。
从玄学上来讲是你命中无子,但被领养的孩子却是命中有弟弟妹妹的。
于是高颖赶最早一班飞机飞回老家。
出发前,徐振鹏甚是无奈,揶揄她道:“高女士,您可是经历过马列思想熏陶的,应该坚定不移地走唯物主义路线,怎么还信那些封建迷信的糟粕?”
是啊,所以直到飞机落地的那一刻,她还是心绪不宁的。
但是当她作为观众观看孩子们表演时……视线一下子就被林满吸引住。
小女孩一张巴掌大小的脸,那双杏眼扑闪扑闪地仿佛会说话。
音乐响起时,她跟随者节奏轻轻摇摆,笑得眉眼弯弯,嘴角陷进去一对深深的梨涡。
不知怎么,高颖心里那团郁结的气忽然就散了几分。
她想:大概,这就是缘分吧。
……
林满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高颖。
女人温柔的笑靥近在咫尺。
她忽然福至心灵,飞快地喊了一声:“妈妈!”
小女孩的声音脆脆的。
高颖先是一怔,随即眼角眉梢都漾开了笑意,她伸手摸了摸林满细软的头发:“真是个小机灵鬼。”
……
之后,林满被高颖、徐振鹏夫妻二人领养,并改名为:令嘉。
令,《说文解字》释为“发号也”,引申为美好。
嘉,《说文解字》注:美也。从壴,加声。古牙切。
二字组合,恰似美好的开始。
对林满是如此,对高颖亦是如此。
次年,高颖生下一个男孩,取名为令聿。
她深信这是令嘉带来的福泽,于是对令嘉越发视若己出……
……
时光如雪,簌簌落下便已覆盖了九年春秋。
转眼间已是2019年初春时节——
医馆厚重的花梨木门被推开时,门檐下那枚古朴的铜铃轻轻晃动,发出“叮铃”一声脆响。
令嘉跟在高颖身后,顺手一把拎住闷头闷脑往里面冲的徐令聿。
八岁的小男孩像是一只不安分的小动物,在令嘉手里扭来扭去。
“你给我安分点儿。”
令嘉压低嗓音教训道,食指顺势在徐令聿的脑门上弹了个不轻不重的脑瓜崩儿。
春雨淅淅沥沥,水珠在玻璃上蜿蜒成透明的溪流。
医馆大厅弥漫着安神的药香,角落里,一位扎着低马尾的女孩儿正坐在电脑前录入资料。
徐令聿无聊,拖长音调道:“姐姐——”
令嘉:“你想干嘛?”
徐令聿:“我好无聊啊,你陪我玩躲猫猫嘛。”
令嘉强忍着翻白眼的冲动:“徐令聿,你已经八岁了,还要玩躲猫猫,幼稚不幼稚啊。”
徐令聿不达目的不罢休,手指揪住令嘉的卫衣下摆来回地摇晃着撒娇:“不嘛不嘛,陪我玩嘛,姐姐……好姐姐。”
令嘉被他晃到坐不住,且高颖的推拿至少要一个半小时,于是妥协地捂住眼睛:“那……数到100……”
“1、2、3……”
令嘉计数的声音懒洋洋地飘在空气里。
手指微张,她透过指缝偷瞄徐令聿,发现徐令聿踮着脚尖逃离大厅往走廊溜的背影活像是一只偷了油的小老鼠。
令嘉忍不住翘起嘴角。
“……100。”令嘉扬声,“徐令聿,你藏好没有啊?我要开始行动喽……”
话音落下,身体却纹丝未动。
键盘声停了片刻。
令嘉瞥见电脑后的女孩儿抿嘴偷笑,她赶紧双手合十,作祈祷状。
对方会意地低头继续工作。
这时,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孙憬然的消息一条接一条蹦出来。
-在干嘛?
-作业写完没有?
-听说没有,苏晓向冯文辛表白了。
……
两人通过微信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雨声渐密。
当挂钟的分针悄然走过大半圈,令嘉终于起身,准备寻找徐令聿时,他却自己突然从楼梯口蹦出来。
“半个小时姐姐都没有找到我,是我赢了!”徐令聿兴奋地大喊。
令嘉立刻戏精上身,两眼圆睁,小嘴微张作震惊状:“老弟,你藏哪里了?你都不知道,整个二楼都被我翻遍了,就剩下男卫生间没有找,我们令聿简直是躲猫猫界的第一、冠军!”
徐令聿被令嘉夸得耳尖发红:“姐姐,那我们再玩一次吧。”
“好啊好啊。”令嘉这次答应得很是爽快,“1、2、3……”
徐令聿登时“噔噔噔”地跑远了。
“傻小子。”令嘉得意一笑,放下双手,身体慢悠悠地窝回沙发。
不知何时,倾盆而下的雨幕将天地晕染成青灰色调。
令嘉的指尖无意识地在玻璃上划出断续的曲线,水雾晕开时露出外面斑驳的街景。
只见各色伞面像是深海游动的水母,被风雨裹挟着忽聚忽散。
令嘉任由自己发了会儿呆。
四点半。
高颖的推拿快要结束了。
令嘉伸了个懒腰,从沙发起身。
徐令聿果然藏得十分认真,令嘉翻遍导诊台、窗帘、无人的咨询室和治疗室……都没有找到人。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啊呀,这个臭小子到底藏到哪里去了?”
目光扫过走廊尽头的男厕所标志,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会吧……那个臭小子该不会是……
令嘉硬着头皮挪步到卫生间门口,做贼似的左右张望了一番,待确认四下无人之后,她赶紧压低声音呼唤:“令聿、令聿……你在里面吗?徐令聿——”
里面静悄悄的,回应她的只有水龙头滴答的声音。
真的不在?
令嘉跺了跺脚,同时忍不住在心底给徐令聿记了一大笔账。
哼哼……等她找到人,她一定要和他先干一架,回家之后呢……
“我还要把他的Xbox游戏机没收,Steam账号注销!一定说到做到!”令嘉对着虚空咬牙切齿道。
“哇哦,真是叫人好生害怕呢……”
一道语含笑意的男声突然从背后响起,惊得令嘉浑身一颤,她猛然转过身,看见走廊拐角处走出三道颀长挺拔的身影。
为首的男人,身上的白大褂纤尘不染,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晕。
令嘉认识他,他是这间医馆的老板周凛易。
周凛易身侧的青年,眼尾缀着一颗泪痣,脸上挂着似笑非笑的表情。
很显然,刚才那声轻佻的调侃正是出自他口。
至于落后半步的男人。
黑色鸭舌帽压得极低,帽檐投下的阴影将上半张脸完全隐匿。
令嘉只能窥到他锋锐凌厉的下颌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