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离奇光怪。
临镇的两个姑娘已经醒转,柳月兴奋不已,把事情经过讲得绘声绘色。
柳环求知若渴:“他们不是才走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为什么这么快就有‘报应’了?”
林欢澄不自然地扭了扭头,没有回答。
李曳倒是三言两语就解释的清清楚楚:“修为的高低掌控着时间的变化。举例来说,同样是在石洞和武英举行仪式,因为你不曾修行,所以时间只能跟着武英产生变化,等到你脱身时,才会发现已经过去了数日。而你大姐姐修为远在武英之上,所以于武英而言不过是几个时辰。阴司是魂魄聚集之地,鬼气最盛,所以……”
柳环已然明白了其中道理:“所以,这短短片刻,在阴司里,可能是很长一段时间了。谁的修为高,时间就过得会越快!置身其中,会跟随起修为更高的人的时间。”
“聪明!”李曳点头称赞,而后偷偷看向林欢澄,语气带上了些许揶揄,“何况有人路见不平,是吧?”
旁人不解其意,林欢澄却心知肚明。
武英可怜可恨,却带累无辜,无论如何都不能轻纵。她方才虽然收了术法,佩剑望春却是和她心意相通的,她未刻意压制心中所想,故而望春一直隐隐散着剑气。原本就是龙骨铸剑,杀伐之气更胜其他神兵利器,凡人难以发觉,那鬼差岂能不晓。想必阴司为了防止生出事端,已经加快查办,雕像损毁便是一个心照不宣的信号。
终究是胜之不武,林掌门有些赧然,维持着若无其事的语调:“天理昭昭,报应不爽。”
说话间,鸡鸣此起彼伏远远响了几声,夜色将尽。
李曳舒展了一下筋骨:“事情已经了结,这就送你们回家。”
林澄道:“不能让她们就这么回去。”
众人立即明白了。
世道于女子而言尚且不算宽容,几个姑娘几乎算是凭空消失,就这么完完整整地回家,只恐日后流言蜚语不断。不然柳环一早就能跑回家,何必苦心经营,引人去找什么画着桃花的房子。
李曳点头:“说得也是。正逢年关,便请两镇往来的乡亲看一出好戏。还望掌门大人赏脸,暂且听我号令!”
林欢澄看他威风如老虎离家出走后称王称霸的猴,笑了笑:“如你所愿。”
……
林掌门坐在树上,李曳带着小姑娘们坐在另一棵树上。
好在江州靠南边,入冬后树叶尚未完全凋敝,勉强遮住了身影。李曳说,这是为了戏剧冲突。林掌门听不懂,但这肯定是他从花音那里学来的词语。
罢了,用人不疑。
林欢澄想着另一桩事。
人心生恶,残害弱小。一具躯壳中的原本该有三魂七魄,武英恰好缺了天魂,柳依依恰好只残留了一丝天魂。天魂主善念,所以这位郎君癫狂之举偶而会被柳依依残存的意识打断,加上武英仅有的几分修为,都一心用在入梦和施幻术上,这才没让这几个小姑娘受到更多伤害。
但是未必人人都能如此有幸,林掌门思量一番,决定防患于未然:“李曳……”
就听见那边树上,李曳正在授课。
“若是男子说:三媒六聘都是虚礼,只要两厢情愿就能结亲,应当怎么做?”
“应该……反驳他,这样是不对的。”
“错!应当扬手抽他两个巴掌,告诉他有多远滚多远。”
“哦……”
“若是男子说:女为悦己者容,要你一日只吃一餐,应当怎么做?”
“应当……这说的也没错啊?”
“错!大错特错!应当抽他两个巴掌,让他和前面那位一起,有多远滚多远!”
林欢澄听着姑娘们从若有所思到恍然大悟,心想,这也算是春风化雨,润物无声吧。
日头渐渐升起来,两镇交汇处码头、驿站往来行人络绎不绝。
林欢澄从乾坤袋里取出李曳塞给她的虎皮,往树下一丢。
虎皮嗷呜一声化成一只猛虎,正要扑人!
“老虎精,哪里逃!”
李曳英姿飒爽地从天而降,青帝剑指虎头。
人群四散逃开,又实在想看热闹。于是一阵惊呼接着一阵叫好。
李曳咿咿呀呀演得好不过瘾,林掌门一边无奈摇头,一边配合着挥动指尖操纵虎皮和他对打。
“啊呀!这老虎的肚子怎么这样大?莫不是还吃了人!”
这便是信号了。
林欢澄往一旁的树上挥手,随着一道青光,三个正看热闹的姑娘顷刻间从树枝上被蒙进虎皮之中。
青帝剑尖轻轻挑动虎皮,虎精应声而倒,露出三个“昏迷”在地的姑娘来。
李曳十分夸张地不知从哪变出个葫芦:“收!”
虎精被一道彩光环绕,收进了葫芦。
人群里不知谁喊了一声:“这不是老赵家的三丫头嘛!原来是被妖怪掳走了!”
姑娘们这才悠悠转醒,哭诉起自己被妖怪捆在洞府里,眼看其他走兽都被拆骨入腹,因为身材瘦小被留到最后,正巧被仙长所救的离奇遭遇。
哭天喊地,深得李曳真传。
李曳配合着姑娘们的哭诉,痛斥了一番虎妖作恶,自己和它从山间一路缠斗过来,还毁了一处荒田的光辉战果。
这算是降妖除恶,过往乡亲道谢不迭。李曳辞谢后,对着人群拱手:“妖邪作祟,非人力能防。救人乃机缘所致,诸位不必为念。”
三个姑娘知其缘由,不禁热泪盈眶。
李曳排戏纯熟,官兵闻讯赶来后人群已经四散,又是各人形色匆忙,无从查觅踪迹,这一出戏,待传到早早在家等候的柳月耳中,已成了市井传说。
林欢澄慢慢悠悠从树梢跃身而下,李曳正在树下等她。
李大家对自己颇为满意,还要别人和他一样满意:“掌门以为我方才表现如何?”
林欢澄不置可否:“尚可。”
李曳笑了:“可是掌门不擅作戏。”
林欢澄不以为意:“对呀,所以被你安排去当‘幕后黑手’。”
李曳竖起手指,晃晃那张小小的萤火符:“在石洞里,怎么一直不发信号呢?”
林欢澄一副惯常平静的神态:“不慎掉落了。”
她不自觉把拇指攥入手心。
李曳看在眼里,丝毫没有留情:“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让我们和你一起,对吧?”
林掌门真的开始怀疑自己不会作戏了,努力维持着淡然神色:“怎么会。”
这家伙,从小撒谎就会偷偷把大拇指藏起来。若非这符纸是我自己画的,我都要信了你。
李曳把符纸放入她腰侧的乾坤袋:“下次不要这样了。”
正是连日落雨后迎来的好天气,日色映照着江面,奔腾出一片开阔天地。
沉默着看了片刻眼前流水滔滔,林掌门忽然道:“李曳,我们坐船回去吧。”
李曳觉得孩子被自己教训后在发傻:“你知道这里离雒都近千里吗?”
林掌门上知天文下知地理:“我当然知道。”
李曳循循善诱:“那你知道,如若我们坐船回去,就会错过除夕,只能赶上十五吃汤圆吗?”
这便刺到痛处了。
林欢澄闭了闭眼:“今次是黎峰弟子轮值饭堂。”
李曳哈哈大笑。
黎峰长老原籍辽东,虽然在南疆多年,烹饪上仍旧保留了旧习,擅长炖煮。他一向鼓励黎峰弟子大胆探索,于是这些年黎峰弟子们越发把辽东大地的烹饪技艺去其精华,轮值饭堂的时候,集各家之所长,在口味上加以持续的创新,以铁锅炖一切。是的,一切。
修行枯燥,此举算是给长风仙门中的弟子们带来一剂调味,因为具有新意,其实非常受到欢迎。但是下山那日,林掌门不幸看到了早起的弟子们正在嘿咻嘿咻搬运掌剑长老在外高价购买运回的数桶乌贼。
饭堂五日一轮值,来之前,刚好是两峰弟子交接。现在回去,不难想象会遭遇什么。
林掌门委屈。
林掌门不想在一碗红油汤里捞出苹果,也不想在一勺勺银耳中喝到虾皮。更不想满嘴乌黑。
她不擅推拒,偏偏弟子们又总热烈地给她盛了一碗又一碗,她只好在一双双期盼的眼神中波澜不惊吃完饭,评价一句:不错。现在想想,她在助纣为虐。
罪魁祸首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我那是……哈哈哈!我是想着给大家尝尝鲜,没想到轮到黎峰做饭了,哈哈哈哈哈……”
在林掌门和望春的层层杀意中,李曳解囊纾困,包下一条两层客船,游船两日后就近下船,御剑返回,避开那些此刻已成案板上亡魂的乌贼。
……
入夜之后船上四处点起风灯。两人索性在二层对坐赏月,风雅一回。
船家和善,见他们有兴致,忙煮了些河鲜虾蟹送来。李曳道过谢后几步蹦下台阶,又跑回来,拎着酒壶酒杯:“虽不是螃蟹最肥的季节,但有蟹有酒才算美事。”
林欢澄点头,李曳便给她倒酒。
大约是近水处风大,吹皱她眉眼。李曳捏起瓷白酒杯对着林欢澄的那只碰了碰,问:“想什么呢?”
林欢澄看他一眼,把酒一饮而尽,才道:“有些感慨。”
“哦。”李曳笑笑,“那多喝几杯,一边喝一边感慨。”
林欢澄失笑,当真一杯接一杯喝下去。她喝几杯,李曳便也跟着喝几杯。
两个人酒量都不算好,一小坛下去已经半醉。暮冬风凉,带着一股水气扑面而来,顺送几声船娘轻哼的曲调。
林欢澄支着脑袋:“与人相处这片刻,便是穷尽此生的全部机缘。譬如……”
李曳随着她目光所及之处,摇橹的船夫正夸妻子嗓音好,一双小儿女裹着棉被在一旁嬉闹。
李曳把她面前的酒杯拢过来:“说什么痴话。既说到‘机缘’,我还要夸你大方。你是不是把修行的手札送给柳环那丫头了?这也不过是片刻相处,你就这么大方。”
林欢澄摇摇头:“不过是一本入门书册,我在上面多写了几个字。何况,我与她未必只有一面之缘。你知道的,修行之人偶尔会窥得后事。”
李曳悬空玩起那只小巧酒杯:“哦?你看到什么了?”
林欢澄指尖微动,夜幕中浮起外方山间流水飞瀑,密林啼鸟。在生意盎然景象里,身量高挑的女子负剑而行,面含期待扣响了问心石:弟子柳环,拜见诸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