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金熏炉里袅袅不绝飘出轻烟,氤氲了满厅清淡柏木香气。
林欢澄坐在上首:“那么,摩云长老还是觉得按照旧制授课更好,是吗?”
下首又争执起来。
摩云捋一捋长须:“教授更深奥的术法是好。但门中大多数弟子年纪尚轻,应当稳扎稳打一些。除了各类术法之外,已经加设了如功夫拳脚、医理草药……等等这些其他仙门没有的课程。为的就是从小给孩子们筑好根基,有朝一日术法难以施展时不至于束手无策,眼下又何必急于求成呢。”
黎峰忍不住皱眉:“可资质出众者也不在少数。譬如摩云峰座下的惠婵、伏夷峰新来的赵实……难道就因为大多数弟子需要稳固根基,就让这少数几个孩子跟着搓磨时光?少年人志存高远,怎么肯耐住性子一年、十年的徐徐图之,若是磨灭了心性,或不慎剑走偏峰,你我悔之晚矣。”
伏夷冷哼一声:“资质出众又如何?跟咱们音姑娘似的,四五年了打起架还是只知道扔霹雳符……”
“那是因为——霹雳符咒法简单,取之即用。我说,花音好歹也是伏夷长老您的爱徒,怎么背着徒弟说话一点情面不留?”
这人一向没座也要找地方歪着,今日特设了坐席反而非要坐在门外的长阶上,也不知这会儿是不是就地躺下了,声音远远传来,透着一股懒怠。
伏夷充分践行起“取之即用”,挥出符纸的手还未落下,厅外就是一声巨响。
“李曳,你给我滚进厅里来!”
掌剑长老毫发无损地迈步进来落座,俯身时还不忘朝伏夷做个鬼脸。黎峰、摩云皆笑,伏夷脸色更沉下去几分。
林掌门悠悠开口:“李曳所言有理。弟子们喜用霹雳符正是因为其咒法简单明了,威力虽不及其他术法,却有积少成多之效。”
她微微抬起手,厅内跃出一面浮着金光的字墙。
“前有凡间战乱之祸,仙盟又在数十年前历经浩劫,许多术法只留存在旧籍残卷之中,虽有咒语却难追根溯源,于当今仙门同修而言,只能照本宣科的施行。咒语难以记忆便罢了,稍有不慎还会误伤无辜。长此以往,简单易用的术法就更易流传,而这些术法即便功效卓著也难免成了沧海遗珠。这些,是我去岁修补的一部分较为晦涩难懂的术法,诸位尽管取用,若能加以简化修整,日后因材施教,便是不辜负了。”
黎峰道:“所以掌门即位后,一直推崇修补旧籍。甚至在仙盟广发倡议,更是和其他五大仙门互相约定,在来年的仙盟试炼中展示旧籍中的术法,其实也是为了这些术法能够为人所用,不至失传。”
“正是。只是我一人力弱,这才向仙盟之中寻求同好,以期不要辜负先贤毕生心血。”上首的青年人思及前尘,少见的笑了笑,“其实……起初我跟随伏夷长老学习术法时,也曾觉得,比起一次要念十六个字的钧雷咒……霹雳符,实在太好用了!”
厅中一时笑声不绝于耳。
来年授课仍取旧制,但在每月初三、十五、廿七由三峰长老各设一节特课,供学有余力者学习课制外的术法。
林欢澄缓缓踱下台阶,衣摆随风撩动起渐渐微弱的松柏香气,她向众人拱手:“凛冬渐远,四序待新。长风仙门百岁安稳,无非虔心向道。修行之途漫漫,我与诸位,共期来年。”
众长老纷纷拱手还礼:“天道恒长,我等在此,共期来年。”
香炉里最后一点香料燃尽,烟气向厅门外飘去,白烟消散处,日光垂落远山,一派祥和悠远。
……
除夕夜与鞭炮响声如期而至,平日空荡的礼厅此时人声鼎沸。
林欢澄节前事忙,落座后才听花音偷偷传音说今年的饺子是各峰弟子一起包的,似乎还用上了那些没有用尽的乌贼……于是暗自决定,今夜无论如何都不吃饺子。
李曳已喝的半醉,支着脑袋倚在桌边醒酒。身旁的黎峰早早跑去和音姑娘一起给弟子们派红包。对侧摩云、伏夷刚刚互敬过这一年辛劳,见他看过来,伏夷难得给了个好脸色。李曳知趣,隔着一个个毛茸茸的小脑袋向二位恩师举起酒杯,三人饮罢,李曳心知,今年的酒大抵就喝到这里了。
他目光还是不经意瞄到了北侧。主座上的人换过装束,雪青衣衫衬得她比平日更有了几分活人的热气。
长风仙门不禁酒,平日也从无弟子饮酒闹事,连他自己偶尔喝醉,也是老实睡觉。这一到了节下,大一些几个弟子难免生出些大人气概举起酒杯,小一些的不甘示弱以茶代酒,高矮不齐的排队去向她贺新春。
人家举杯,她也跟着对饮,礼尚往来。放了杯子就只祝脸蛋通红的孩子来年无虞,没有一句说教,实在是个极好极好的大人。
直到伏夷峰座下的明意举着茶水来催她:“掌门,您怎么不吃饺子呀?都快要凉了!您快尝尝看合不合胃口!”
盛情难却。
林欢澄默不作声夹起一个,嗯……?菜肉均匀,调味适宜。
林掌门由衷夸奖起来:“很好。”
明意高兴极了,拉过身边的明言一起邀功:“我就说咱们伏夷峰包的饺子好吃吧!你看,掌门都夸咱们了!”
两个猴子乐呵呵搂在一起:“好耶!伏夷峰包的饺子最好吃!”
惠泽一脚蹬过来:“放屁!去年掌门还夸我们摩云峰的饺子好吃,我们也没和你俩似的到处嚷嚷!”
不知谁高喊一声,“黎峰的厨艺才是仙门第一!”
礼厅终于也不幸沦为猴山。
猴儿们勾肩搭腿,平日所习拳脚学以致用,胜负难分。
花音正给猴子们鼓气,不妨看见林掌门正挑眉无声问她:乌贼呢?
音姑娘叉腰大笑,被小发酒疯的林掌门报复了回来。
“诶呦!”花音捂了下额头,摊开手心,居然是个瓜子!音姑娘哭笑不得,暗笑起这丫头越活越回去,净玩小孩子这套!
说不清是无心还是有意,李曳许多年不曾回外方山守岁。他看着眼前个个雀跃欢腾,不自觉又往主座看过去,她仍旧是从容端坐,正饮下又敬来的一杯酒。
原来她就是这样度过了很多个除夕。
李曳无端想,坐的那么板正,不知她累不累。腿动起来比脑子还快,回过神,竟在她身边坐下了。
坐塌宽敞,多一个也不挤。林欢澄仍旧是自若神色,李曳莫名不自在起来,他隔空取来遗落的酒杯,轻声问:“还能喝吗?”
林欢澄想了想:“可以再来一点。”
真就一点,酒壶倒空后不过各自半杯。好在两人都不在意规矩,碰一碰杯就痛快饮下。
李曳坐下后便无人再来敬酒,他恶名在外,又长了一幅千杯不倒的风流模样。弟子们盘算盘算,还是想醒着走出礼厅。何况这厅里好玩的事情实在太多!
猴子打架,两位长老坐镇于侧,不时还教些战术:“锁他脖子!对对!那边的,下盘要稳!”
音姑娘在教孩子们跳胡旋,黎峰一旁吹笛。
惠怡、惠婵正数符纸,待子时一到,便会有数不清的花瓣在厅里纷飞而下。
林欢澄在闹声中侧了侧头:“几时动身?”
李曳僵住了。
长风仙门在外游历者不是少数,只有他常年来去匆匆。他望向座下:白须长者正举杯吟诗向胜者道贺,青春少艾舞姿初有模样,孩子们玩心大起,花瓣早早飞扬沾了满头……
李曳举举空杯:“不走了,好不好。”
还未等到回应,石崖上先响了撞钟声。
“新春到!放烟火去!”
随着尖叫嬉闹声渐响,烟火绽开,不必走出去也想得到是怎样一片光海。孩子们边跑跳边抛扬符纸,厅里一时落英缤纷。
李曳被纷纷飞花挡了视线,却没听漏烟火声声里,她应了一声。
“甚好。”
李曳后悔了。
散席后,林欢澄仍旧端坐。
李曳早回了坐席,看她一动不动,三两步走过去拍她。
人虽醒着,可面无表情地看他一眼后,就扭过头,眼睛直直看着礼厅门口。
李曳竖起手指在她脸前晃晃,又是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就扭过头。
这是喝醉了。
李曳不敢硬拽人起身,温声软语哄起孩子。听到他说不可轻易荒废光阴时,林掌门终于给了面子,慢慢站起来。
她为了保持平稳走一步停一下,好似被施过慢行咒,李曳叹着气去扶人,反而让她一挥袖甩开,继续走一步停一下。
李曳气笑了:“林欢澄,你这是嫌我碍事?”
林掌门用力点了点头:“嗯。”
李曳头也不回踏步出去,还未跨过门槛,又折回来咬牙:“行,不急,咱们慢慢走。”
终于走出礼厅,冷风一吹,酒醒了小半。林欢澄自觉行动灵活,谢绝李曳相送,可一转身,直接跌进了雪堆。
李曳把人扒出来,给擦了擦脸,索性也坐在雪地上和她商量:“你现在这样走回去,只怕天都亮了。我背你回去睡觉,不要胡闹,好吗?”
林欢澄说好。
半路上,有人又任性起来,李曳向前走,她非要往右行。
李曳怕人掉下来,反手箍住她:“往右走是六断轩,回你的天辰阁睡觉去!”
林欢澄不肯:“回六断轩。”
李曳欲哭无泪:“祖宗,你知道六断轩是我在住吗?你睡那儿我睡哪儿?嗯?”
“哥。”
李曳再无二话。
月光映残雪,一时分不清谁更洁白。踩着满地落叶枯枝走回去,李曳惊忆起,从前她是住六断轩的。
往事不宜在新岁追想,他把人软软放上床塌又给抹把脸,自己在窗边坐下。门窗都被仔细关好,四下无风,床帘却微微摆动。
李曳看过去,萤火点点穿过纱幔向他飞来,似乎怕他不明白,立即有更多萤火幽幽升起来。
里面躺着的人不好好睡觉:“李曳,你骗我。”
李曳彻底酒醒。
她也许是翻乾坤袋时发现多了一张萤火符,竟然因为这个折腾了他大半宿!
难怪人人都夸林掌门心境疏阔,有仇立刻就报,你不疏阔谁疏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