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走廊里的消毒水气味浓得化不开,钻进林疏棠的鼻腔,和胃里翻涌的酸意搅在一起,让她一阵阵地犯恶心。
她靠着冰冷的墙壁,手里攥着那张薄薄的胃镜报告,指尖因用力而泛白。
刚才在诊室里,每一句对话都像一把小锤子,不轻不重地敲在她的神经上。
江熠白就坐在她身边的长椅上,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陪着。
医院惨白的灯光打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片淡淡的阴影,让他看起来比平时在赛场上更添了几分疲惫与真实。
他身上还穿着战队的外套,拉链拉到顶,却挡不住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倦意。
李医生的话还在林疏棠耳边回响。
“胃体多发溃疡,已经有出血点了。这次是运气好,自己止住了,再有下次,就不是吃药能解决的了,必须立刻住院。”
“她这种情况,还能熬夜画画吗?”
江熠白的这个问题,问得突兀又直接,像一颗石子投进死水里。
林疏棠当时就愣住了,下意识地抬头看他。
他没有看她,目光紧紧锁着李医生,那眼神里有她从未见过的、近乎恳求的急切。
“熬夜?小姑娘,你这是在拿命开玩笑。”李医生推了推眼镜,叹了口气,语气严肃得不容置喙。
“你以为只是胃的问题吗?长期睡眠不足,精神高度紧张,你的整个身体都在透支。神经系统、免疫系统……全都在报警。身体是个整体,一处崩了,处处都会出问题。再这么下去,会彻底垮掉的。”
垮掉。
这个词像一根针,精准地刺破了林疏棠一直以来用以自我麻痹的坚硬外壳。
她一直以为自己还能撑,为了父亲的医药费,为了那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她可以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
可现在,专业的诊断告诉她,机器已经锈迹斑斑,濒临报废。
她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下,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
她不想让江熠白看到她的脆弱和狼狈。
他是光,是她画笔下那个战无不胜的野王,她怎么能在他面前,暴露出自己如此不堪的一面。
一只手伸了过来,手里拿着一张折叠起来的挂号单。
是江熠白。
他的手指修长而干净,指关节因为常年高强度的训练微微凸起,此刻却显得有些僵硬。
林疏棠迟疑地接过,展开。
挂号单的背面,用铅笔草草地勾勒出一个小人,正垂头丧气地坐在一个热气腾腾的生煎摊前。
小人的头顶上,一个对话气泡里写着歪歪扭扭的几个字:“换我等你。”
笔触很简单,甚至有些幼稚,却像一道暖流,瞬间击中了林疏棠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她想起自己第一次见他,也是在一个生煎摊前。
那时的他,因为输了比赛,一个人默默地坐在那里,背影萧索。
她偷偷画下他,并告诉他,她会一直等,等到他重回巅峰,好好活着。
她画了他无数张“好好活着”的样子,却把自己活成了一团糟。
“你总说,要画我‘好好活着’的样子。”江熠白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低沉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可是,林疏棠,你自己呢?”
他顿了顿,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继续说道:“你爸的药费,我来想办法。”
“不行。”林疏棠几乎是脱口而出,她猛地抬头,倔强地摇着头。
“我不想欠你。”
这是她最后的底线和尊严。
她可以接受他的关心,却不能接受他的施舍。
“这不是欠。”
江熠白打断了她,他的眼神灼热而坚定,直直地望进她的眼底,一字一句地说:“这是我想和你一起活下去。”
一起活下去。
这六个字,比任何一句情话都来得沉重,也来得真诚。
林疏棠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和感动交织着涌上心头。
她看着他,这才发现他眼眶里布满了细密的血丝,那双总是锐利如鹰的眼睛里,藏着难以言喻的痛意和疲惫。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往下移,落在了他搁在膝盖上的右手上。
那只手,是创造了无数赛场奇迹的“神之手”,此刻却只是安静地放在那里。
一个念头突然闯进她的脑海,让她心头一紧。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像是在触碰一件珍贵的瓷器,轻轻摸向他的右手手腕。
“你呢?”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颤抖。
“你的手……真的没事吗?”
江熠白的身子明显僵了一下。
他沉默了,眼神闪烁,避开了她的注视。
这片刻的犹豫,已经说明了一切。
他终究是没再隐瞒,喉结滚动了一下,缓缓地、认命般地卷起了右手运动外套的袖子。
袖子褪去,手腕的全貌暴露在空气中。
那里的皮肤红肿得厉害,一块方形的止痛膏药贴已经因为长时间的佩戴而边缘卷曲,膏药的中心,甚至有淡黄色的药液混合着汗水渗了出来,黏腻地沾在皮肤上。
即使隔着膏药,也能想象出下面是怎样一番景象。
林疏棠的手指瞬间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她终于明白,他比赛时那些看似不经意却极其细微的调整,那些赛后采访里一闪而过的、被他用另一只手下意识遮挡的动作,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固执地不肯掉下来。
江熠白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苦笑。
“说了,你就不会再画我了。”
他轻声说:“你会觉得,我不再是那个无所不能的‘熠’,你会……失望。”
他停顿了一下,眼底的痛意更深了,那是一种对现实的无力感。
“可现在,”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怕再不说,就真的再也没有机会站上赛场了。”
这句话,像一把刀,狠狠地插进了林疏棠的心里。
她一直把他当成信仰,当成自己坚持下去的动力源泉,却从未想过,她的这种“信仰”,本身就是一种沉重的枷锁,逼着他戴着面具,独自承受着一切。
眼泪终于决堤。
她再也撑不住,身体一软,整个人靠在了江熠白的肩膀上。
温热的泪水浸湿了他外套的布料。
“那我以后……”她把脸埋在他的肩窝里,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画你退役后的样子,行吗?画你开个生煎店,每天发福、变胖、骂骂咧咧的样子……”
江熠白的身子先是一僵,随即,他抬起那只完好的左手,紧紧地搂住了她。
他的手臂很有力,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只要你还在画……”他把下巴抵在她的发顶,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郑重。
“我就没有退役。”
医院的长椅上,两个人就这么静静地相拥着。
走廊里人来人往,嘈杂的声音仿佛被隔绝在一个遥远的世界之外。
在这一刻,他们不再是万众瞩目的电竞之神和才华横溢的画手,只是两个相互取暖、舔舐伤口的普通人。
小林是江熠白战队的助理,他奉命来接江熠白回基地。
在走廊的拐角处,他一眼就看到了相拥的两人。
他脚步一顿,没有上前打扰,只是默默地退到一旁,掏出手机给经理老赵发了条信息:“队长这边可能还需要一点时间。”
过了许久,江熠白才扶着林疏棠站起来。
他的表情已经恢复了平日的平静,但眼底的血丝和眉宇间的疲惫却愈发明显。
回基地的车上,车内安静得只剩下平稳的呼吸声。
江熠白靠在车窗上,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城市的霓虹灯光在他脸上明明灭灭。
他拿出手机,找到老赵的对话框,指尖在屏幕上敲下一行字:
“赵哥,帮我约个时间,我想做一次全面的手腕核磁共振。”
信息发送出去,几乎是秒回。
老赵:“早该做了。”
江熠白盯着这四个字,手指无意识地收紧。
是啊,早该做了。
有些伤,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了。
与此同时,林疏棠在回家的路上,特意绕了个远,走进了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大药房。
她买了一整盒医生开的胃药,付钱的时候,目光又被货架上一个蓝色的瓶子吸引住了。
那是一瓶护腕热敷液,包装上用醒目的字体印着一行小字——“电竞选手专用,缓解高强度训练导致的手腕疲劳及损伤”。
她几乎没有犹豫,拿起那瓶热敷液,连同胃药一起结了账。
走出药店,晚风吹在脸上,带着一丝凉意,她却觉得心里某个地方,正被一种滚烫的情绪填满。
回到那个狭小却熟悉的工作室,林疏棠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坐到画板前。
她先是按照说明书,规规矩矩地喝了胃药,然后将那瓶护腕热敷液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她才打开电脑。
屏幕亮起,右下角弹出一个新的消息提醒。
是她的签约平台主编,王姐。
“疏棠,平台这边经过讨论,准备为你办一个线上个人画展。主题我们都想好了,就叫‘未完成的野王’。我们想通过你的画,展现聚光灯背后,那些不为人知的‘真实与光’。”
真实与光。
林疏棠看着这四个字,久久没有动弹。
她点开存放画稿的文件夹,里面密密麻麻全是江熠白的画像。
从意气风发到落寞萧索,再到重回巅峰,每一幅画都记录着一个她眼中的他。
她滑动鼠标,在文件夹的空白处点击右键,新建了一个画稿。
她几乎没有任何构思,脑海中的画面已经清晰无比。
画笔在数位板上飞快地移动,线条、光影、色彩,一气呵成。
画中,是医院那条空旷的长椅。
两个身影并肩坐着,女孩手里捏着一张化验报告,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旁边的男生微微侧着身子,右手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白色纱布,他正凝视着女孩,目光专注而温柔。
这幅画的背景,被她处理成了一张放大版的、带着折痕的挂号单。
挂号单上,那个画着生煎摊和小人的铅笔画格外醒目。
画稿完成,她在下方命名的地方,敲下了三个字:《挂号单》。
想了想,她又在画的标题栏里,郑重地写下了一行字:“我们熬过的每一个夜,最后都变成了光。”
深夜十一点,城市逐渐沉寂下来。
卖豆浆的张哥推着他那辆熟悉的小三轮,习惯性地路过林疏棠工作室楼下。
他抬头看了一眼,那扇窗户果然还亮着灯,像一颗固执的、不肯熄灭的星。
“唉,这姑娘,又不要命了。”他摇了摇头,从保温桶里倒出两杯热气腾腾的豆浆,一杯加糖,一杯无糖,轻手轻脚地放在了工作室门口的台阶上。
这是他的老习惯了。
正当他准备转身离开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窗台上似乎多了点什么。
他凑近一看,发现是一幅用画框装起来的小画。
画上是生煎摊前两个依偎在一起的背影,头顶氤氲的热气巧妙地组成两个字:“谢谢”。
张哥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一口白牙,笑着摇了摇头,推着车子慢慢走远了。
他没有注意到,就在那扇明亮的窗户后面,林疏棠正靠在画桌边,身体蜷缩成一团。
她的左手死死地按住绞痛的胃部,额头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苍白如纸。
而她的右手,还紧紧地攥着那支数位笔,仿佛那是她对抗痛苦的唯一武器。
同一片夜空下,几公里外的电竞基地里,江熠白躺在床上,同样毫无睡意。
他没有开灯,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他手里的手机屏幕。
屏幕上是他偷偷拍下的一张照片。
照片里,林疏棠趴在画桌上,枕着自己的手臂睡着了,侧脸恬静,长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小扇子似的阴影,身旁散落着一地的画稿。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屏幕上她的脸,像是在触摸一件易碎的珍宝。
“再撑一场……”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轻得像一声叹息。
“就最后一场。”
窗外,不知何时起,淅淅沥沥地飘起了小雨。
雨点敲打在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起初还很温柔,渐渐地,雨势越来越大,汇成一道道水痕,从玻璃上蜿蜒滑落。
城市的灯火在雨幕中变得模糊,晕染开来,像一幅被水浸透的水彩画。
一场风暴,似乎正在酝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