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狐渊已很久没有去过尸山了,这里还似从前一般——瘴气密布,杳无人烟,虫蛇四起,宛如人间炼狱。
他在这里仅仅四年时间,便如过了四世一样漫长。
但他记得,自己明明已经长大成人了,不似这般如孩童,跌跌撞撞,看不清前路……
他分不清这到底是梦境还是现实,因这情景太过逼真,痛苦不堪的回忆扑面而来,他似乎能闻出瘴气中那种伴随着他的呼吸而来的窒息感。他跑啊跑,跑不出那座满是浓雾的密林,忽而,尸树张牙舞爪的枝桠从四面八方围堵而来,他像是一只困兽般被树枝缠绕,挣脱不得。
那些枝桠刺烂他的前胸后背,食了他的血,待餍足之后,枝桠收回,又变成了一棵棵普普通通的树。
他重重地跌落在潮湿粘腻的地面上,手中抓着那鲜红的果子,使了全身的力气,才使其不至于掉落。
这果子名为红石果,顾名思义,只要掉落地面,便会变成一块坚硬的石头。
令狐渊艰难地爬到山洞之中,将那个果子吞入腹中。
莽莽尸山,幽深灰败,稍有不慎,便会被浓重的瘴气吞没,掉入那可怖之地,成为一堆白骨。
目之所及处,只那一树果子,可解腹中饥饿。
每到夜晚,洞中湿冷,他的胸中一股邪气乱窜,折磨得他头痛欲裂,但神智却又异常清醒,只觉那身上的痛,脑中的痛,愈发地清晰。
第二日,他醒了,便又跑进林中,去摘果子,尸树复又缠上他的身体,吸食他的血液。
如此反反复复,不得解脱,如那上古时代千千万万葬身此处的冤魂一般……
后来,有人拥他入怀,怀中温暖,是师父罢?他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放松了,在那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沉沉睡去……
远处响起了一阵悠长的鸡鸣之声,已是卯时了,太阳从朝阳峰后缓缓升起,一缕微弱的晨光照进屋内。
令狐渊缓缓睁开眼,昨日之事霎时间涌入脑海。
自上山那天起,他便每日夜里在五峰之上寻找禁地所在,直到昨日,他在帝都峰查探之时,被一阵法所困,他强行脱困,不料牵动了陈年旧伤,体内真气碰撞不休。为了躲避紧追而来的帝都峰弟子,他强压着身上不适,来到夕照峰上,及至青羽住所,一时撑不住,便倒在了她身上,再没了知觉。
此刻他觉得体内气息绵长,与往日并无不同,只不过……身上的感觉……有些怪异……
他迟疑的掀开被子一看,果然发现自己上身赤裸地躺在这张陌生的床上,被子上有淡淡的仿若雨后青草一般的味道,令狐渊识得,叶青羽身上便是这种味道。
他抬眼看了看桌上趴着的女子,她着了一身白色中衣,赤着洁白的双足,长发散落下来,披于背上,她将右脸枕在胳膊上,左脸朝上,从令狐渊这处可以清晰的看到。
他盯着她平静的睡颜好一会儿,那面庞清秀,眉如远山含黛,一双如泉水般清澈的双眸隐于长长的睫毛之下紧闭的眼睑之中,不得窥见。
晨曦落在她身上,给她整个人镀上了一层绚烂的金黄色,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发着光。
她不像平时那般坚毅,也不似那般杀伐果断,此刻的她看起来很柔和,像是天边的一抹轻云。
梦中的痛苦和压抑,和静谧温柔的现实,是两个世界,那些不堪的过往,原来早已经过去了。
这情景他瞧得入了迷,连他自己也不知道,心中像是被羽毛一般轻拂而过,柔软又心伤。
突然,青羽打了个喷嚏,令狐渊瞬间回过神来,从那静谧温柔的景象中抽离出来。
她大病初愈,不能受风寒,他下意识地便要去衣架上拿了袍子盖在她清瘦的肩膀上,可又突然反应过来,这种事太过怪异,她只不过是自己得到上古妖兽内丹的一个工具,他不必对她这般好。
或许是昨日伤的太重,脑子发昏,他使劲摇了摇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可是,她看起来那般清瘦苍白……
正在纠结之时,青羽睫毛微颤,似是要醒了。
令狐渊鬼使神差地闭上了眼睛。
他听到青羽伸懒腰时发出的慵懒的嘤咛声,听到她双足靸鞋落地的声音,再听到她去架子旁,最后听到她向自己走近的声音。
突然,一只轻柔略带薄茧的手覆于他额上。
他心中一震,一息之间,听到心上铠甲如琉璃碎裂一般的声音,一种酸涩又甜蜜的感觉,侵入他旧梦中那颗破碎的心中,让他恐慌。
“不发烧啊,怎得还没醒?”青羽小声嘟囔了一句。令狐渊的袍子已经干了,她将衣服放在床边,转身出了门,轻轻将门阖上。
令狐渊睁开眼,猛地坐起。
“想练功?想往上爬?想把其他人都踩在脚下?想要报仇?”那人一声冷笑,摇头道:“真是不自量力。”
“为什么?”少年的眼神似狼一般,紧紧盯着面前之人,眼中浸满无尽的决绝和杀气。
“连一只兔子都舍不得杀,你能做的了什么?”那人嘴角满是嘲弄之意,“世人大多蠢钝,为情为爱所困,为自己套上枷锁和软肋,你太心软,别痴心妄想了,不如苟活着。”
“你怎知,我不可以?”杀意在琥珀色的眼中迸现,宛如一把长剑。
一股鲜血如注,洒在脸上,那血还热着,可那只活蹦乱跳的乖巧的白兔,早已没了气息……
令狐渊将思绪从遥远的回忆中拉扯回来,再抬眼时,神色已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