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木琼楼现在的身体是洛千机的，洛千机作为天泽教在巫魔一族的内应，自愿献上身体，但洛千机并未死去，她仍然沉睡在自己的识海深处，等端木琼楼神魂离去，她就会苏醒。

    也就是说，这具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腹中胎儿是洛千机与祝恒的，与端木琼楼没有任何血脉上的亲缘关系，因为她的原身修为已至臻境，近乎人仙，况且她修习《圣心诀》，只要玉身不破，妖魔无法伤她分毫，更别提让她怀孕。

    因此，她对腹中胎儿没有一丝温情。

    可怜的是洛千机，她虽然早有觉悟，将生死置之度外，但留下一个孩子，对她还是太残忍了，端木琼楼要帮她解决掉。

    此胎因孽缘而起，孽缘只会结苦果，不用看因果线，端木琼楼都能预料到胎儿的未来，对她、天泽教，乃至整个正道都没有好处，只有祝恒期待它的降生，但祝恒的期待也不单纯，端木琼楼太了解他了，祝恒刚刚的眼神令她恶心，他就像看一件前所未有的珍稀实验品一样看着她的肚子。

    端木琼楼趁祝恒放松监管时，想要打掉腹中胎儿，她精通医理，这不是难事。

    可她试了两次，一次喝药，一次施法，都没能成功，因为祝恒狡猾地在自己身上设了一道亲缘咒，一旦端木琼楼腹中胎儿生命垂危，在亲缘关系的作用下，祝恒能瞬间感应到，两次他都及时赶来阻止。

    祝恒的看管越来越严，甚至用刻有符咒的钢链锁住端木琼楼的四肢，让她再不能施展法术。

    他以为如此就能让端木琼楼屈服，但端木琼楼刚烈到直接结束自己的生命。

    祝恒慌了，他紧紧抓住端木琼楼的手，痛苦道：“你就如此恨我，连命都可以不要吗？”

    端木琼楼：“人魔不两立，我不可能向你屈服！”

    祝恒懊丧地垂下头，声音低沉而破碎：“好！你很好！你赢了，我斗不过你！”

    “我会放你自由！”他抬头看着端木琼楼，目光温柔眷恋，话锋却一转，“等你生下孩子!”

    不待端木琼楼回应，他手里滑出一根针，眨眼间已经扎进端木琼楼的脖子。

    祝恒抱着端木琼楼陷入昏迷的身子，良久无言。

    此后端木琼楼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腹中胎儿越长越大，她却醒不过来，其实她有意识，有时甚至能感觉到祝恒在抚摸她的腹部，在她耳边温柔低语，但她就是无法睁开眼睛，控制不了身体。

    既然祝恒将她封闭起来，她索性顺势而为，不问外事，在识海中静静打坐。

    上次她施展晓梦迷蝶失败了，没想到怀孕对母体的影响这么大，这一次，她有所准备，摒弃杂念，斩断一切因果线，用凝练的神丝把自己裹成一个茧，静待破茧成蝶的那天。

    等茧成熟，她的身体也到了要分娩的时候，那一天，识海突然震荡，神识强行回体，腹部撕扯般的剧痛将端木琼楼惊醒，她忍不住发出痛呼。

    手被握住，祝恒已经候在一旁，他安抚道：“琼楼，不要怕，我陪着你，你会平安无事的！”

    可即便此时，他也没有放松对端木琼楼的管制，手脚的钢链依然没有解开。

    端木琼楼推开他的手，让他滚。

    但分娩的疼痛让她脆弱不堪，反抗绵软无力，到后面阵痛强烈时，她已无暇顾及祝恒。

    这是端木琼楼一生里最恐怖的一天。

    很多人不知道的是，巫魔是个职业名称，所有修习巫术加入巫魔一族的魔物都是巫魔，洛千机的祖上是人类，所以选她做内应能减少很多魂体不匹配的排斥性。

    祝恒的原形是一只八目黑毛穹蛛，这一支穹蛛的特点是，幼蛛诞生以后会吃掉母蛛，和其他长辈，以达到传承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获取母亲的魔力，更是为了继承母亲所有的学识。所以祝恒生下来就很强，这也是他们这一支能在巫魔一族长盛不衰的原因。

    血腥，但强大！

    因此，当端木琼楼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肚子被一条蜘蛛脚撕破时，她很恐慌，她不知道祝恒血脉里的真相，真相被刻意隐瞒了。

    “啊，这是什么？”她惊叫。

    向来稳重的祝恒额头冒汗，他努力安抚端木琼楼：“别怕，孩子太不乖了，我把她弄出来，我会治好你的，你相信我！”

    他试图捂住端木琼楼的眼睛，让她不要看，但端木琼楼的肚子像破皮球一样，被不断破肚而出的蜘蛛腿撕成一条一条，好像肚子里的蜘蛛怪在分割食物，方便进食。血水不停往外流，流了一床。

    生理心理的双重折磨让端木琼楼崩溃，她大叫：“你们都是怪物，你……”

    她死死抓住祝恒的手，力气大到要把他的手折断：“你才是无耻的骗子，你把我骗给小怪物吃，好延续你那恶心低劣、罪孽深重的血脉……”

    弑亲会引来天罚，不能成仙永生，只能在罪孽的深渊里沉沦。

    祝恒出生时，母亲就死了，被他吃掉，他变强了，也开始了漫长的孤单的岁月：当别的小巫魔下学后燕子一样奔向母亲，他只能冷眼瞧着；没有母亲给他做饭菜，也没有母亲给他缝衣裳；雨天他独自回家，晚上睡不着时，也没有一个温暖的怀抱……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很多实验体在最后的时刻会喊母亲，他从未体会过这些亲情。

    变强的代价是孤独。

    好在他的孩子不用体会这种孤独，他为后代找来世间最圣洁强大的母亲，天道的宠儿，他们以后应该会得到幸福吧！

    祝恒紧紧抱住端木琼楼，声音沙哑带着哭腔，像是承诺：“别怕，我会帮你，她会变成正常的孩子，她不会伤害你的！”

    他将手伸进端木琼楼破裂的腹部，精准地抓住小蜘蛛的头颈，一手托起她的背将她轻轻抱起，两指并拢一划，脐带断开，把小蜘蛛放在一旁的婴儿床里。

    小蜘蛛迅速翻身，还想往端木琼楼那边爬，粉嫩的小嘴张得大大的，里面已经长满尖牙。

    祝恒用护身结界将她扣住，往床上扔了一只提前备好的蜘蛛。

    啃食的声音很快响起，祝恒转身给端木琼楼处理腹部的伤口。

    “她刚刚是想吃掉我？”端木琼楼问。

    祝恒的手停了一下，才道：“不会的。”

    端木琼楼忽然笑了，哪怕牵动伤口，疼的浑身冒冷汗，她也在笑：“看，无论你们修为多么高深，外表看起来多么像人，你们始终是魔，骨子里卑劣的习性永远不会改变！”

    祝恒没有直视她，继续缝补伤口，只说：“会的，你来了，你是上天派来拯救我们的，我们会变好的！”

    端木琼楼平静地笑了，她闭上眼，神思已经开始恍惚，只最后飘忽传来一句：“你们不值得被拯救！”

    女人生孩子就像一脚踏进鬼门关，端木琼楼这次生产尤其惨烈，她感到生命力在不断流失，神魂与□□的联系在减弱。

    不过歪打正着，她看到识海里洁白的茧已经破裂，晓梦迷蝶快成功了。

    晓梦迷蝶是离魂术，端木琼楼之前用过四次，其实后来也用过十几次，但唯有这一次最成功，真正到了破茧重生的境界。

    当她钻出厚厚的茧，就像与过去告别，进入内城的第一天，看到祝恒的第一眼，与他合奏的那个下午，被他紧紧拥抱的瞬间……

    她体验了一次完全不同的人生，与圣女的人生截然相反。她怀抱信念而来，现在是梦醒的时候了！

    祝恒还未把伤口缝合完，他突然感觉端木琼楼的生命在急遽流失，与此同时，一股强大的圣洁气息从面前铺陈开来，周遭的魔气被瞬间净化，婴儿床里啃食的声音也停了下来。

    一只蝴蝶从洛千机体内飞了出来，伴随着强烈的白光，无数只蝴蝶扑棱着翅膀也飞了出来。

    祝恒赶紧掩面后退，挡在婴儿床前面。

    他感到一阵心慌，忍住强光的刺激，他看向蝴蝶，却见端木琼楼被蝶群簇拥着，飞到窗外要飞走了。

    祝恒惊慌失措，慌不择路，他变成一团紫烟去追，飘到窗外，刚缠上蝶群，就被突如其来的一阵剑气斩断，干脆利落，尘缘尽断，毫不留恋。

    祝恒变回人形，他只能边跑边追，苦苦挽留：“我求求你不要走，孩子怎么办？我怎么办？”

    “不要走好吗？”

    端木琼楼越飞越高，她终于现出真身，一身白衣，御剑而行，面容肃静端庄，垂眸看着还在苦海里挣扎的祝恒，像神明一样，冷静悲悯，无声无息，她随蝴蝶往天上飞去，最后化作一道流光消失不见。

    祝恒追到力竭，他趴伏在地，悲痛难以自已。

    寝宫里，婴儿床内沉寂半响之后，爆发出响亮的哭声，外室温箱里的冰川蝶不知何时早已破茧而出，蓝紫色的翅膀翕动着，折射出迷离的光彩。

    *

    灵山，玄女殿。

    端木琼楼猛地睁开眼，眼前的光影令她恍惚，耳畔有人在说话，似乎很关切，但她听不进，还处在强烈的虚无感中，仿佛尤在梦里。

    当，当，当。

    古朴厚重的钟声响起，端木琼楼神魂归笼，眼前的一切变得清晰，熟悉的大殿，透过身旁泛着柔光的护身结界，她看到守在一旁的圣姑荀芳和圣女时萦。

    殿内摆有三十九根手臂粗的蜡烛，她终于赶在最后一根燃尽之前归魂。

    “师父，您回来了，您还好吗？”时萦关切道。

    端木琼楼抬手示意她没事，接着闭上眼，打坐安魂。

    圣姑荀芳稍稍安心，她吩咐时萦：“你师父现在还不能开口说话，此次离魂三年之久，经历坎坷，须养魂七七四十九日，我们轮流为她安魂。”

    “是！”时萦开始抚琴，她额间的圣女印散发着淡淡的柔光。

    听着琴声，端木琼楼身心舒缓，绷紧的每一根神经都得到安抚，好似回到生命最初，还在母亲腹中，被温热的羊水包裹。

    她睁开眼，凝望身前巨大的玄女像，漂泊的心终于重归平静，回想过去三年发生的一切，真是人生如梦，晓梦迷蝶……

    此去红尘历劫，让她又勘破一重境界，道心更加坚定，周身气度越来越接近玄女像。

    三十一年过去，玄女像未变，端木琼楼已超脱世俗之外，无限趋近于神。

    空白了三十一年，再次听到那个孩子的消息，端木琼楼早已遗忘的记忆渐渐复苏，她睁开眼，像神明扫一眼俗世。

    原来她还活着。

    属下询问如果遇到这个孩子该怎么办？

    “寻常对待，倘若无为非作歹之举就度化，如有作恶，直接绞杀。”端木琼楼的声音没有一丝起伏，于她而言，这个孩子不过是一个普通魔物。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