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恩有两个孩子,大的那个半年前死在了污染区,”希克斯的语气平淡,就像是在阐述一个稀疏平常的日常,但眼中的极光却已然凝成实质化的哀伤。
“那时候我精力耗尽,甚至没办法放出异能回收他的尸体。所以每一次出征,我都会往他死去那个区域看一次,希望能够找到他的遗体,但是每次都没成功。”
“本来我想要让埃利安就在城里平安度过一生的,但是有一天,他突然找上了我,跟我说‘希克斯大人,我想要继承父兄的遗愿。’‘他们都是保护城邦的英雄,我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不能退缩。’”
“我又怎么能说出让他退至后方的话语,只能尽力将我毕生所学教给他。”
希克斯说着,左手不自觉地握拳收紧,似是在竭力压制着什么。然而,一只柔软的手缓缓抚上了他的手背,压下了他凸-起的青筋,连带着他翻涌的情绪。
他微微一愣,偏头看向身边的神明大人。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海伦莞尔一笑,看着他的眼睛再一次认真重复道,“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
在她的时代,希克斯这样年纪的少年应该在读高中,每天被做不完的作业和上不完的课所折磨,每天最大的烦恼是下午没复习的考试。即便是她,那时也一边说着世界快点爆炸吧,一边从心底相信自己无所不能。
而不是像希克斯这样,用早已习惯的语气阐述死别。
希克斯轻轻眨眼,泛青的眼褶散出些细碎的光,很快又笑了起来,像是往常一样:“感谢尊上认可,这是我应该做的。”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让您安慰我,只是出于私心,想要向您求一件事情。”
拇指摩挲过他手背的起伏,海伦垂眸轻声道:“什么事情?”
她嘴上是疑问句,但是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在这样的状况下,希克斯能够求的只有一件事——
“尊上,”希克斯起身,一步转身走到海伦面前单膝下跪,目光灼灼,“我想求您不要怪罪埃利安。”
“他的母亲是罪无可赦的异教徒,我无意为她开脱。但是她成为异教徒的原因恐怕也是因为丈夫与长子相继因污染者而离世,小儿子又想要走他父兄的老路,所以一时想不开。”
“他的母亲已经伏法,请您看在她丈夫与儿子都是英勇的烈士的份上,放过一无所知的埃利安。”
海伦城是基于对女神的信仰建立的,“只有信仰女神的人,才有资格得到女神大人的庇护”是理所应当的铁律。
所以,异教徒相当于是城市的叛徒,是牵连家人的重罪。所以希克斯会为埃利安开罪也无可厚非。
但是——
海伦自上而下地俯视跪在面前的少年,略微眯起眼,声音沉落:“……如果我不同意呢?”
希克斯瞳孔收缩了一下,垂下眼眸沉默,须臾之后才闷声开口:“他的父兄都是跟着我的下属,他们的死我都难辞其咎。”
“如果我就这样安然度过一生,恐怕我下了地狱之后将再无颜面去见他们,所以尊上不肯留下埃利安的话,就请一同惩罚我吧。”
空气陷入了沉寂,将希克斯的心脏紧紧抓起,几乎有些透不过气。终于——
头顶上方传来一声轻笑,带着得逞的狡黠意味:“你和你的徒弟简直是一个模子里面刻出来的。”
希克斯怔忪了一瞬,蓦然抬头,恰巧看到自家神明唇角未散的笑意。她说:“放心吧,你和你的战友们,还有你的小徒弟,都不会下地狱的。”
“你们都是我的信徒,无论是恶魔还是撒旦都夺不走你们的灵魂。”
意识到自己又被尊上逗了,希克斯不由得想笑,但碍于礼节只得强行压下嘴角,落下一个略带颤-音的应答:“是!”
垂下的脑袋毛茸茸的,就像是在邀请一般,海伦没忍住诱惑,抬手揉了揉他的头。
她还记得那日花园中,在她面前下跪的小小孩童,低着头,浑身颤-抖,却坚定不移地说:【一切都是我的错,求、求您不要责罚其他人!】
他们的性格天差地别,但是处事的风格却有着同样的风格,忠义、责任、守护,在绝望的末日却生出了最为璀璨的骑士道精神。
她又怎会是那样不辨是非的人。
希克斯感受到头顶胡作乱为的手,紧紧抿着唇,心跳打鼓,不知道自己此刻该不该抬头,只得先装作木头人,让尊上揉得尽兴。
二人各怀心事,都未曾发现观众席下,有个小男孩紧紧抱着自己的小木剑,背靠着墙壁,垂着头。不知道站了多久,他抿了抿唇,沉默地迈步离开。
在盛夏烈阳,光洒大地时候。
他失去了他最后一个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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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两点。
海伦和希克斯刚结束完对话,眼神向外一望,就骤然看到了一群健硕的肉-体……哦不,是远征队的成员赤着膀子从操场入口走来。
他们似乎刚结束工作,身上汗涔涔的,在阳光的照耀下反光,将肌肉的轮廓映衬得更为清晰。他们说说笑笑,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和活力,手握各色各样的武器,不同的发色、不同的肤色,同样的强健。
“……这次远征我们找到了几个幸存者,其中三个在半路变成了污染者,剩余的都被带到了这个隔离区……”希克斯正说着,余光中看着尊上明显漫不经心的神情,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走了。
他顺着尊上的视线望过去,就看见一群衣不蔽体的男人正在做着热身运动,每做一个跳跃运动,海伦的眉毛就跟着跳一下。
希克斯的面色黑如锅底。
海伦目不转睛地盯了许久,感慨年轻的肉-体真是好啊,忽而发觉希克斯许久没说话了,有些疑惑地转头,就被希克斯紧盯着的死目吓了一跳。
她有些尴尬地移开目光,掩盖性地轻咳两声,生硬地转移话题:“今天,天气好热~”
热得男人都不爱穿衣服了,干得漂亮,老天爷,她就信你!
“是吗?”希克斯笑意不达眼底,深深地看向台下的战友们,轻轻落下一句,“我觉得还挺凉快啊?”
一股阴风吹过,海伦打了个寒战,感觉好像突然从夏天瞬移到了冬天,心中泛起一个不祥的预感。
很快,预感验证了,她看到希克斯站起身,蓦地提高声音对台下喊道:“一个个都什么样子?穿上衣服!你们可是在尊上的面前!”
队员们听到自家队长的声音虎躯一震,连忙望向观众席上,就看见那平日好脾气的队长此刻周身浮着一层黑气,几乎都要具象化了。而他身旁坐着的,赫然是他们至高无上的神明大人!
他们赶忙列队鞠躬行礼,齐声喊道:“尊上,下午好!”
只见那位尊上对上了他们的眼神,笑盈盈地伸出了手,打了声招呼:“下午好啊,我的信徒们。”
这不打招呼还不要紧,一打招呼萦绕队长周身的黑气,瞬间就像是一股飓风般席卷了整个操场,让台下的每个人都瑟瑟发-抖起来,眼观鼻鼻观心,不知道自己做错了啥。
就在人人自危的时候,就听见台上那位队长面色铁青,冰冷地落下一句:“作为远征队成员,当众衣冠不整,有碍市容,今天全都加练翻倍,额外再加绕操场跑五十圈!现在,把衣服穿上!”
此言一出,台下哀嚎声一片,却都不敢发出异议。
他们在远征的时候热急了都是脱光了的,能穿条裤衩子就不错了,队长也没说过啥啊。
尊上,他们要上诉QAQ
海伦知道希克斯这是吃大醋了,自己的责任最大,但是人就在气头上,而且这还是人家自己的队员,她也插不上嘴,所以只能狠心移开自己的目光,冒着虚汗,假装没看到台下无数双求救的眼神。
“看什么?还不快去!”
“是……”
在一片绝望的呻吟中,远征队认命地穿上了衣服,顶着大太阳整齐有序地列队开始跑步。
海伦有些失望地看着那美好的事物渐渐远去,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倏忽感受到一束灼热的目光,下意识地看过去,就见到了希克斯微微皱起的眉头。
“尊上喜欢看吗?”希克斯的声音中带着一点控诉和不满,难得的表现出了几分孩子气。
海伦知道自己该说不喜欢,但是看着他的眼神,有些说不出谎话,于是沉默了下来。
沉默也是一种回答,希克斯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情急之下掀起自己的上衣下摆,露出结实而轮廓清晰的八块腹肌,拉着海伦的手放在了自己的胸口说道:“他们都不如我,尊上看我就行了。”
海伦还没反应过来,手已经放在了他柔软的胸肌上。希克斯似乎才发觉自己做了什么一样,慌忙松开了握住尊上的手,急忙道歉:“抱歉尊上,我失礼了。”
但是海伦的手并未因此离开,掌中隆起的触感带着些许韧性,让她忍不住捏了一下,引起一小声惊呼。
希克斯仿佛终于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一样,轻咬着下嘴唇,有些懊恼却又只能忍耐,只能低声求神明大人法外开恩:“尊上,别捏……”
海伦被逗笑了,看着他恨不得找地缝钻进去的神情,正想要抬手放过他,忽而眼神一瞥,看到了他胸前薄薄的衬衫被汗水浸湿了些,胸口位置显出了一些黑色的印记,像是刀疤,又像是文字。
她想要看清一些的时候,希克斯蓦地意识到什么,松开了拽着上衣下摆的手,不着声色地退开了一步,并不高明地另开了一句话题:“尊上今天还想去哪里吗?我都可以陪您去。”
既然希克斯不想让她看,海伦也不勉强,顺着他的话题继续下去:“我想要在城内巡视一圈,所以去哪里都可以。你很久没回来了,不如就由你来推荐?”
希克斯闻言思忖了片刻,随即回答:“既然如此的话,我却是有个地方想去,距离这边也很近。”
“研究院。”